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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世权臣 第163节

作者:天谢
苏晏知道这是回应自己前几日在北镇抚司的公堂上,背着四大金刚偷偷挠他的事,忍俊不禁,也伸指在沈柒掌心里,认认真真画了一个心形。
这图案是什么意思?沈柒用眼神问。
自己猜。苏晏含笑掀开帘子,钻进车厢。
苏小北和苏小京逛完灯会,早已回到家中,为他准备好了洗沐的热水,铺床叠被。荆红追却还没回来。
直至熄灯上床,苏晏也没等到贴身侍卫,猜测阿追又尽职尽责地盯梢浮音去了,要么就是去探查上次说的那个古怪妓馆。如果有新的发现,阿追会第一时间回来通知他。
苏晏迷迷糊糊睡了没多久,就被敲门声惊醒。
富宝的声音在门外响起:“苏大人!苏大人!”
苏晏连忙披衣下床,走去开门。门外,站在苏小北和一身便服的富宝。
苏小北面色为难:“我跟富宝公公说了,大人才睡下一个时辰,可他非要——”
“无妨。”苏晏转而问富宝,“可是太子殿下找我?”
富宝点头,焦急道:“小爷被罚去跪太庙,嘱咐奴婢宫门一开就来找苏大人。”
“发生什么事了?”苏晏忙问。
富宝压低了嗓音答:“昨夜一把大火,把坤宁宫烧了!”
“坤宁宫!”苏晏一惊,“那不是先皇后的……”
富宝红着眼眶点头:“是。小爷当时就发作了,要冲火场去救先皇后的遗物,还好被內侍们死死拖住。得知是因为坤宁宫的宫人擅离职守,偏偏守铁缸炭火的內侍又睡着了,门海冻结取不了水,才导致火灾难救,整座正殿付之一炬。小爷一怒之下,亲手连杀三人。后来皇爷到场,把小爷带去养心殿,不知说了什么,就罚他去跪太庙,也没说要跪多久。”
苏晏“嘶”了一口气,“这事儿不对劲,巧合太多,又明摆着冲太子去的。我这便去太庙见小爷。”
富宝道:“马车就停在门外,外头冷,大人多加件披风。”
苏晏回到床边,穿戴整齐,临走前想了想,把皇帝御赐的大氅也披上,离府上了马车,朝太庙疾驰而去。

第174章 誓与一生一世
天色阴沉沉的,下起了鹅毛大雪。雪花在天地间纷纷扬扬,蔽人视线。
马车停在太庙大门外,苏晏身披大氅,将风帽遮住头脸,走下车厢,头顶与肩头立刻素白一片。
富宝打起伞为他遮雪。
苏晏伸手掸了掸肩头落雪,接过油纸伞,遗憾道:“这场大雪下得真不及时,若是昨夜下就好了,好歹也能阻一阻坤宁宫的火势。”
富宝点头叹息:“是啊,世间事总是这么阴差阳错。”
他取东宫腰牌给守门的侍卫验看过后,自己打了把伞,与苏晏一同穿过琉璃门、玉带桥、戟门与殿前广场,直接前往供奉历代帝后神位的中殿。
太庙属内府神宫监管理,设掌印太监一人,其他內侍十余人。因为雪下得太大,这些內侍们都躲在奉祀署里烤火,留两个轮值的,站在中殿的殿门外把守,负责给奉旨受罚的太子送三餐。
富宝给两个看守內侍塞了点银子,打发他们回避,随后推开殿门,招呼苏晏进来。
偌大的殿内,只在神位前燃了一个炭盆,朱贺霖跪在炭盆旁的蒲团上,抬头怔怔地望着孝惠慈皇后的神牌发呆。
苏晏脱下大氅抖了抖,随手交给富宝,走上前轻唤一声:“小爷。”
朱贺霖回过神,没有转身,用手胡乱抹了几把脸,擦拭干净残留的泪痕,“你来了。”
苏晏从旁拖了个蒲团过来,在他身边跪坐,“事情原委,富宝都告诉我了。”
朱贺霖深吸着气,极力平息痛哭过后的颤音,“昨夜咱们一起挑的那些花灯,如今连挂的地方都没有了。”
苏晏叹气,伸手揽住太子的肩膀,什么也没说。
朱贺霖侧过身紧紧抱住苏晏,把脸埋进他的颈窝:“清河,我心里难受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苏晏拍抚太子的后背。
“我心里难受,不仅因为失去了母后住过的宫殿与所有遗物……更因为我不是个称职的太子,让母后的在天之灵失望了。”
朱贺霖的身躯颤抖得厉害,苏晏拥抱着这个虚岁十五的少年,第一次感受到对方心底深藏的孤独与惶惑。
厌学好玩、任性恣肆、不守规矩,这些毛病其实朱贺霖自己都清楚,但他不想改,不想被礼制的条条框框约束,不想学父皇那样严以自律。他身在太子位,却不爱称孤道寡,即使经历过刺杀险死还生,心思与行事成熟了许多,本性依然是跳脱而不羁的。
一方面明知身为太子,一举一动不仅代表自己,更代表皇室的威仪与体面,另一方面又不想让真实的自己,被重重压制在威仪与体面的枷锁之下,为此而生出的矛盾与烦郁,掩盖在飞扬骄纵的性情里,轻易不肯示人。
此刻,在苏晏怀中,他卸下属于储君的坚强和骄傲,像个寻常少年,倾诉着内心深处的痛苦。
苏晏抚摸着少年肩背上逐渐丰隆结实的肌肉,诚挚地说道:“如果把‘太子’当做职位,你的确不完美,甚至够不上贤良的标准,但你比任何一个努力经营贤良名声的太子都更加真实,更加有血有肉。
“先皇后圣灵,我无法猜测她心中所想。但我可以告诉你,朱贺霖,我从未对你失望过。我选择登上你这艘船,不仅因为私交情分,更因为我认定你是下一任的明君,能继续开创大铭盛世。你有远见,有才能,有勇气,欠缺的只是对心性的打磨,以及处事上的历练。
“我把身家性命押在你身上,并不意味着我是个孤注一掷的赌徒,而是相信自己的眼光——顺道厚着脸皮说一句,我看人的眼光向来都很准。”
朱贺霖眼眶潮湿,浑身肌肉都因为这番话而紧绷,绷得发烫发胀,肺腑热血连带一颗炽烈的少年赤心,都活脱脱要从腔子里跳出去,落在对方紧贴着自己的胸膛内。“清河……”他哽咽道,“你真的相信我……能成就你心目中的太平盛世?”
“当然!”苏晏毫不犹豫地回答。
朱贺霖不断抽着气,最后轻推开他,用袖口使劲擦了几下脸,郑重说道:“你跪好,对着我母后。”
苏晏不明所以,但仍依言,朝先皇后的神牌端端正正地跪好。
朱贺霖整了整冠帽与衣裳,与苏晏并肩跪着,对着神牌虔诚说道:“母后,您看到我身边的人了么,他叫苏晏,是我在这世上,除了父皇之外最重要的人。他信任我,关心我,情愿把性命前途都托付于我;而我也信任他,喜欢他,想要竭尽全力实现他的心愿。我誓与他一生一世永不相负,一生一世白首不离,请母后做个见证!”
他转头命令苏晏:“给我母后磕头,磕三个。”
苏晏觉得太子的许愿中,别的都好说,唯独“一生一世白首不离”一句似乎不妥,像痴情男女海誓山盟似的。
朱贺霖恼他踌躇,瞪视道:“快点,磕头!”
苏晏被催不过,双手按地,向神牌磕头。
朱贺霖脸色认真严肃,与他同起同落地磕了三个头,而后握住苏晏的手,一瞬不瞬地端视他:“清河,此后你我便是性、命一体,我任何事都不会瞒你,你也尽可以对我畅所欲言,不必有任何避讳。”
苏晏颔首:“那我就直说了。昨夜你在火场亲手杀了三个宫人,绝非明智之举,但情有可原。事情既然已经发生,追悔无益,如今我们要考虑的,是它可能会造成怎样的后果,尽量做最坏的打算,才能谋划最佳的应对之策。”
朱贺霖道:“父皇昨夜也说过,杀几个犯错的下人事小,坏了心性.事大。万一有人借此大做文章,说我残暴失德,不配太子之位,众口铄金难免动摇东宫。”
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,想要扳倒你,光是拿这件事做文章,还远远不够。对方也知道这一点,更有可能是要造势。”
“造势?”
苏晏膝盖在蒲团上跪得刺痛,忍不住挪了挪。朱贺霖忙拉他盘腿坐下,听他继续说道:“对。小爷想啊,文官们尤其是几位太傅,对你有微词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,说你顽劣不爱读书,怕将来难担重任,是不是?”
朱贺霖点点头,又有些不爽,“那些太傅讲学,的确很枯燥啊,也不能全怪我。”
“关键不在这里,在于他们担心你难担重任,换句话说,江山社稷这副重任,他们早已默认你将来要去担,只是想进一步地匡正你、改造你。尤其是太子太傅们,皇爷替你选择了吏部李乘风李尚书、礼部严兴严尚书与内阁大学士杨亭,实是用心良苦。”
“有什么讲究?”
“吏部实权第一,礼部最为清贵,杨大学士是内阁的中坚力量,又与李尚书走得近,这三位是朝堂重臣里的半壁江山啊!这些人如今担任太子太傅,等你将来登基了,他们便是太傅,位列三公,哪怕为了自己前程,也会力保你的储君之位。”
朱贺霖琢磨着,再次点头:“的确,李太傅和严太傅骂我骂得最狠,但我听得出来,都是恨铁不成钢。不像某些言官御史,听着轻飘飘的几句,却是把我往屎里贬低。”
“所以啊,小爷如今更该担心的是朝堂外,是民心。我这次回京,在市井间听了不少流言,像是有人故意传播,意在造势,坏小爷的民心根基。昨夜这件事,倘若再被有心人利用,怕以讹传讹,越传越离谱,就不止是杀三个犯错的宫人了,而是杀三十个、三百个,虐杀,先奸后杀,怎么猎奇怎么来。”
朱贺霖震惊:“百姓们又不是没脑子,难道会相信如此离谱的谣言?”
苏晏笑了:“小爷太高估民众的分辨力与判断力,低估人们对八卦猎奇的热爱了。”
后世不也一样,都是至少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,一大部分还是高学历,照样听风就是雨,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,从众心理不外如是。
但后世因为网络上信息轰炸,乱花迷人眼,让人更加分辨不清是非真相,也是事实。
而在这个时代,造谣毁人声誉容易,辟谣洗白名声也不算难。他们有水军,难道我们就没有喉舌?
苏晏问:“倘若民间流言纷纷,愈演愈烈,朝堂部分官员受巧言怂恿、受利益驱使,亦上奏攻讦太子,甚至请陛下择贤而立,小爷该如何应对?”
朱贺霖猛一拍地板,怒道:“他们有这么大的胆!不怕小爷发难,难道不怕惹怒父皇,一人赐一百廷杖,打死了事?”
“可有些言官头铁得很,巴不得来顿廷杖,好青史留名。”
“……立长不立幼,立嫡不立庶,这是惯例,怎会轻易改变!”
“对,不会轻易改变,但不意味着绝对不变。他们一次扳不倒你,就一次又一次抓你的把柄,三两天头闹腾,皇爷不烦么?不会力不从心么?万一太后也来凑一脚,你觉得她会支持谁?是她不待见的先媳妇生的不待见的大孙子,还是亲外甥女生的二孙子?”
富宝在角落里听得心惊肉跳,恨不得冲过来捂住苏晏的嘴,暗自跺脚道:苏大人呐!小爷让你畅所欲言,你还真的什么都不忌讳!这种话能说吗?莫说扎小爷的心,惹他发怒。万一被人听见,往太后面前一递,你有几个脑袋可以砍啊!
太后偏心是朱贺霖的难堪处,一瞬间他涨红了脸,几乎要横眉怒目,但最终只是倾身过去,捂住了苏晏的嘴,低声道:“我知道严重性了,清河,好清河,你以后莫再拿自己的性命冒风险给我开窍,我是真怕了你了!”
苏晏抓住他的手背,挪开,喘气道:“开窍了就好。”
朱贺霖也在喘,是替他紧张的,“你说,你说我该怎么做,都听你的。”
“我只是沿着这条线推算下去,说最坏的结果,但眼下形势还没到那份上。”苏晏在说话间,心中渐生出了主意,微微一笑,“他们想在‘暴’一字上做文章,我们也在另一个字上做,看谁的文章更花团锦簇,更打动人心。”
他贴近朱贺霖耳边,轻声细语……
朱贺霖听得双目圆睁,连连点头。
末了,苏晏说:“兵来将挡水来土掩,就算挡住了,我也嫌被动。先把这事摆平,等日后找机会,咱们也主动出击,狠狠搞他们一下!”
朱贺霖与他挨得极近,闻着衣领内散发的暗香,感受热气洒在鬓角耳郭,情不自禁地脸颊发热,打起了细小的战栗,将电光火花似的酥麻感一路送至小腹。
偏偏苏晏说到“狠狠搞他们一下”时,为了强调语气,拿手掌在他大腿上拍了一记。
“啪”的脆响中,朱贺霖火燎似的拢住衣摆往腿间扯,将布料堆成虚而皱的一团,盖住要害处。
他飞快地低头瞟了一眼,又见苏晏并未察觉,方才暗自松口气,坐姿僵硬地等潮退。
苏晏不满他没反应,问:“你觉得如何?”
“哈?”朱贺霖有点慌张。
“主动出击啊!”
“出击……小爷当然想出击,只担心你不肯,到时又打又骂的……”
苏晏皱眉看他:“我提议的啊,怎么会不肯。你是不是走神了,根本没听我说?”
“听了听了,”朱贺霖忙回答,“我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,你放心,小爷能文能武,能强攻也能卖惨。”
苏晏这才放心,起身揉了揉膝盖:“那我先走了,你继续跪吧。”
他走到殿角,从富宝手中接过大氅,重新披回身上。
朱贺霖盯着大氅,越看越眼熟,赫然想起,可不就是昨夜城楼上,父皇将他从头到脚盖住的那一领?两人裹在里面扭来扭去地做了什么好事,自己还没问清楚呢!
当即跳了起来,气冲冲逼近:“苏清河!昨夜你和父皇在城楼上做什么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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