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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慈洗冤笔记(出书版) 第18节

作者:巫童
刘克庄一直满脸堆笑,说着各种恭维韩?的漂亮话,这时却笑容一收,接过酒杯,站起身来,手腕一翻,当着韩?的面将酒泼在了地上。韩?还在愣神之际,刘克庄已大步走向歌台,从怀中掏出自己那块尚未落笔的花牌,经过伺候笔墨的角妓身边时,顺手摘过毛笔,在花牌上飞笔落下一联,投入了花牌箱中。这是他另行想出的下联,早在假意巴结韩?、与其推杯换盏之际便已想好。他不单投了自己的花牌,还走到垂头丧气的夏无羁面前,讨来夏无羁的花牌,一并投了进去。他投了花牌不说,还在投花牌之前,故意举起花牌对着韩?晃了几下,好让韩?看得清清楚楚。等韩?回过神时,花牌箱已被角妓取走,交给了等在屏风之后的虫娘。
“我后一联对的是‘溯源河洛,泛波洲渚濯清涟’,比起我那前一联来,应是胜过不少。”刘克庄道,“宋慈,你平心而论,我这新联,与那夏公子的下联相比,哪个更好?”
宋慈听出刘克庄的语气中似有不平之意,道:“看来昨晚点中花牌的人不是你。”
“是我就好了。点中花牌的,是那位夏公子。”
“既是如此,谁的下联更好,不消我再多说了吧。”
刘克庄朝宋慈的胸口给了一拳,道:“连你也胳膊肘向外拐。我这下联,每字均以三水缀旁,不但对仗工整,意境更是相谐,堪称绝对。”
宋慈只淡淡一笑,道:“后来呢?”
“还有什么后来?虫娘点中了夏公子,我还能怎样?当时我就看出来了,虫娘与那夏公子早就是一对有情人。她点中夏公子后,与夏公子对视的眼神,一看便是相识已久,用情极深。事后想来,虫娘登台献艺时冲台下那含情脉脉的一笑,正是对着夏公子所坐之处。我替那夏公子投了花牌,也算无意间成全了一对有情人。君子成人之美,不成人之恶,不亦快哉,不亦快哉……”刘克庄嘴上说着快哉,却又长叹了口气。
“我不是问你和虫娘,我是问韩?。”
“韩?遭我戏弄,当然恨得牙痒。”一说起韩?,刘克庄的语气立刻轻快了起来,“我可不会傻到等他那群家丁围上来,点花牌结果一出,我立马开溜。我知道他迟早会来习是斋找我的麻烦,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。他被关进提刑司大狱,那是他活该,只是这样一来,你可就得罪了韩侂胄。”
“韩?自认罪行,本就该下狱候审,得不得罪韩太师,都该如此。”
“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?”
宋慈正要回答,斋舍外忽然脚步疾响,一人飞奔而入,是许义。许义一见宋慈,忙上气不接下气地道:“宋大人,你快……快去一趟大狱!”
宋慈见许义神色极为着急,问他出了什么事。
“吴大六翻……翻供了!”
“你别急,慢慢说,到底是怎么回事。”
许义匀了一口气,将吴大六翻供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。原来今天一早,元钦到大狱里提审吴大六,吴大六一见元钦便翻了供,不但不认他昨晚亲自画押的口供,还说除夕那晚他是受了辛铁柱的指使,才故意在纪家桥撞倒了轿夫。昨晚吴大六是宋慈抓去的,口供也是宋慈录的,元钦叫许义来通知宋慈即刻去提刑司大狱。
宋慈知晓了事情原委,不作耽搁,立刻跟随许义前往。
一进提刑司大狱,许义领着宋慈直奔刑房,元钦正等在这里。
刑房中摆满了各种刑具,是大狱中专门用来审讯囚犯的地方。宋慈一到,元钦便让狱吏拿出吴大六签字画押的新供状。宋慈看过新供状,吴大六不但指认辛铁柱指使他冲撞轿夫,还声称他与辛铁柱素不相识,是除夕那晚他经过纪家桥时,忽然被辛铁柱叫住,辛铁柱以五贯钱作为报酬,将轿子指给他看,让他去冲撞轿夫,拦停轿子。他问为何要拦轿,辛铁柱不答,只问他做不做,不做就另找他人。他本就急缺钱用,是以没多想便照做了,他没想到辛铁柱这番安排,竟是为了掳劫轿中孩童。
“宋慈,昨晚你是怎么审问的?”元钦的语气中隐隐含有责备之意,“你已是提刑干办,当知刑狱之事关乎人命,须毫分缕析,实得其情。你不讯问究竟,对证清楚,怎可让人在供状上签字画押?”
宋慈放下新供状,没有回答元钦的问话,而是叫来昨晚值守大狱的狱吏,问道:“昨晚我离开后,可有人来狱中见过吴大六?”
狱吏摇头道:“没有。”
“一个人都没有吗?”
“小的昨晚值守了一夜,从头到尾没合过眼,宋提刑走后,一直到今早元大人来提审人犯,其间再没人来过大狱。”
“宋慈,”元钦道,“你问这些做什么?”
“吴大六昨晚明明已自承其事,此后又没见过其他人,何以一经元大人提审,便突然换了一番说辞?”
元钦微微皱眉: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
“吴大六一夜之间突然翻供,未免奇怪了些,不知是他自己所为,还是受了他人指使。”宋慈道,“我这就去找他问个清楚。”
元钦原本一直坐着,这时忽然站起身来,神色严肃,语气更加严肃:“你说这话,难道是认为我指使吴大六翻供?宋慈,你……”不等他把话说完,宋慈已然转身,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刑房,只留下他杵在原地,不可思议地瞪着眼。
元钦愣了片刻,朝许义使了个眼色。
许义会意,忙追出刑房,见宋慈已沿着狱道走远,紧赶几步追了上去。
宋慈走到狱道深处,来到关押吴大六的牢狱外。
隔着牢柱,宋慈打量吴大六。吴大六昨晚被关入大狱时,整个人神色惶惶,又急又躁,然而只过了一夜,此时的他躺在牢狱里,却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。
“为何突然翻供?”
吴大六斜目一瞧,见是宋慈,道:“哟,是大人来了。”慢悠悠地坐起身,“大人刚才说什么?”
宋慈语气不变:“为何突然翻供?”
“瞧大人这话说的,我哪里是翻供,我是实话实说。”吴大六慢条斯理地道,“难道说实话也犯法不成?”
“你冲撞轿夫,当真是受辛铁柱指使?”
“是啊。”
“昨晚抓你时,你为何不说?”
吴大六看了宋慈和许义一眼,道:“大人,昨晚那姓辛的和你,还有这位差大哥,你们一起来抓的我,我以为那姓辛的也是官府的人,哪敢当面指认他?我进来后才知道,原来那姓辛的也是囚犯,还是掳劫孩童的凶犯,那我当然不能隐瞒了,要不然被他连累,我岂不是跟着白受罪?”
“辛铁柱不找别人拦轿,为何偏偏找你?”
“这我怎么知道?你要问就去问那姓辛的。我还奇怪呢,我又不认识他,他干吗找我?”
“你突然翻供,可是受人指使?”
吴大六站起来道:“大人,我说的句句属实,你却总怀疑我,就因为我捡了一块玉佩,说的话就不可信了?元大人问我时,我已经说过好几遍了,是那姓辛的给了我钱,叫我去纪家桥拦轿子,又假装把我抓住,绑在桥柱子上,故意不绑牢,好让我乘乱逃走。我当时心想拦一下轿子,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,就照做了,哪知他是要掳劫轿中孩童啊。我若是知道,给我一百个胆子,我也不敢做……”
“我问你突然翻供,可是受人指使?”
吴大六瞪眼道:“你这人……”
许义喝道:“吴大六,好生说话!”
吴大六瞧了许义一眼,一屁股坐回狱床上,歪头看向一旁,道:“没人指使。”
“那五贯钱呢?”宋慈问。
“什么五贯钱?”吴大六愣了一下,忽然一脸恍然大悟状,“你说那姓辛的给的钱?早花光了。”
“花在何处?”
吴大六迟疑了一下,道:“找姑娘去了。”
“哪里找的姑娘?”
“就是那个……叫什么楼……对,熙春楼。”
“哪天去的?”
“隔天就去了。”
“正月初一?”
“对,就是初一。”
宋慈盯着吴大六看了片刻,忽然道:“你可知你本无罪行,若是捏造口供,一旦查实,反要治你诬告之罪。”
“我本就是良民一个,我诬告谁?我倒想问问大人,昨晚凭什么抓我?你们这些当官的,成天不干正事,就知道欺压良民……”
许义喝道:“吴大六,嘴巴放干净点!”
宋慈不再多说什么,转身走了。
吴大六瞧着宋慈离开,嘴里嘟囔着脏话,回到狱床上,头枕双手,重新舒舒服服地躺下。
宋慈没有出牢狱,而是立刻去见了辛铁柱。
辛铁柱不知道吴大六翻供一事,还以为宋慈是来释放自己的。
“辛公子,昨晚我离开后,可有人来过狱中?”提刑司大狱规模不大,只有一条狱道,关押吴大六的牢狱在狱道的深处,倘若有人入狱见吴大六,必然要从辛铁柱所在的牢狱外经过,所以宋慈才有此一问。
“今早狱吏来过,将那窃贼押走了,不久又押了回来。”
宋慈知道那是元钦提审吴大六,问道:“在此之前呢?”
辛铁柱摇头道:“没人来过。”
昨晚值守的狱吏说没人来过狱中见吴大六,宋慈不敢轻信,可辛铁柱也这么说,那就不可能是假的。宋慈暗暗心想:“吴大六说的若是实话,他是受辛铁柱指使拦截了轿子,就算不知情,也是帮凶,他应该担心自己会不会被治罪才是,可他方才说话时是何等的有恃无恐,似乎知道自己绝不会被定罪。如此看来,他突然翻供,十有八九是受人指使,而且保证他不会受到牵连。从昨夜到现在,见过吴大六的人,只有今早提审他的元大人,那么这指使之人,只可能是元大人。若真是如此,元大人为何要栽赃陷害辛公子呢?”思虑至此,他问辛铁柱:“你以前认识元大人吗?”
“不认识。”
“稼轩公呢?他可认识元大人?”
“我爹赋闲在家二十多年,从不与朝中官员来往,也没来过临安,应该不认识。”
宋慈点了点头,向辛铁柱说了吴大六翻供一事。辛铁柱一下子变了脸色,额头上青筋凸起,一把抓住牢柱:“那狗贼胡说八道!”
“你不必着急。”宋慈知道辛铁柱是被冤枉的,倘若真要拦截轿子,以辛铁柱的勇力,自己轻而易举便可做到,何必另找他人?更别说辛铁柱与吴大六素不相识,找一个素不相识之人拦截轿子,就不怕事后追查起来,自己会被这人指认吗?“你且安心待在狱中,切莫生事。”宋慈道,“吴大六说收了你的钱,花在了熙春楼,我待会儿便去熙春楼查证。”
辛铁柱听了这话,怒色稍缓,放开了牢柱。
在去熙春楼查证之前,宋慈还要在大狱中见一个人——韩?。
韩?早已在狱中醒来多时。
宋慈原以为以韩?的脾性,酒醒后定会将提刑司大狱闹得天翻地覆,然而实际情况恰恰相反,韩?醒来后竟不发一言,没有任何闹腾。许义告诉宋慈,今早元钦提审吴大六之前,曾特意去见过韩?,可韩?压根不把元钦放在眼里,对元钦不加理睬,还说他今天就在狱中不走,除了宋慈谁也不见。
宋慈来到关押韩?的牢狱外。
韩?半躺在狱床上,背倚墙壁,右脚跷在左膝上,时不时抖动几下,一副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样子。见宋慈来了,他冷哼一声,双脚互换,右脚放下去,左脚又跷了上来。
“韩?,”宋慈道,“听说你只见我?”
韩?慢悠悠伸了个懒腰,道:“冤有头,债有主,把我关进来的是你,当然要你当面来求我,我才肯出去。”
“谁说你可以出去?”
“我爹是谁,不消我多说了吧。我被关在这鬼地方,你觉得我爹会坐视不管?我敢拍着胸口说,今日之内,我爹一定会派人来接我出去。你现在跪下向我赔罪,还不算晚,等接我的人来了,我就跟着出去,不为难你。不然我一直待在这里面,就是不走,看我爹到时怎么收拾你。”
“你自认罪行,在你嫌疑未清之前,哪怕是韩太师亲自来了,你也休想离开这里。”
“我自认罪行?”韩?道,“我认了什么罪?”
“杀害巫易,掳走杨茁。”
“我几时认过?”韩?语气一扬。
“昨晚在习是斋,你亲口承认,在场学子俱为见证。”
韩?冷笑起来:“醉话也能当真?就你这样查案,还当什么提刑官?我爹居然提拔你办事,我看他是真老了,眼睛不中用了。”
“四年前腊月二十八日夜里,到二十九日清晨,这段时间,你人在何处,做过什么?”
韩?一脸莫名其妙:“我有让你问问题吗?”
“虽说时隔四年,但那是你去杨家迎亲的前一晚,也是巫易死的那一晚,你应该还有印象。”
“你问我,我就答,你当自己是什么人?别说是这小小的提刑司,就是大理寺,是刑部,我也不放在眼里。一个狗屁干办,真当自己有多了不起。你现在老老实实给我跪下,好言好语地求我,我心中这口气顺了,说不定能饶了你。”
宋慈仿佛没听见,道:“四年前那一晚,你到底身在何处,做过什么?”
韩?不可思议地笑了:“我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。”说着悠然自得地抖起了腿,对宋慈的问话置之不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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