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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慈洗冤笔记(出书版) 第46节

作者:巫童
“还在。”
“拿给我看看。”
掌柜拉开柜台下的抽屉,从中取出几片金箔。宋慈接过一看,每片金箔上都有形似“工”字的细小戳印,与不久前马墨在柜坊使用过的金箔一模一样。他盯着金箔,渐渐陷入了沉思。
掌柜瞧了瞧宋慈,又瞧了瞧许义,心想定是昨天那位客人犯了什么事,官差这才前来盘查,忙道:“昨天那客人看着跟叫花子似的,一出手却是金箔,我便觉着奇怪,心想这金箔只怕来路不正。我这酒肆只卖了那客人几碗酒,那客人犯过什么事,可与我这酒肆没半点……”
宋慈不等掌柜把话说完,忽然归还了金箔,道一声“叨扰了”,领着许义,径直离开了青梅酒肆。
宋慈往北而行,穿过大半个临安城,最终来到了太学附近的纪家桥。纪家桥头有挑着箩筐卖菜的菜贩,宋慈走上前去,左挑右选,挑了一个又白又大的萝卜,见一旁还有卖甘蔗的,又去挑了一截甘蔗。
许义跟在宋慈身边,瞧得好奇,道:“宋大人,这萝卜、甘蔗,是要用来验什么?”他见过宋慈验骨,也见过宋慈验尸,用到过不少避秽、检验之物,但没有哪一次用到过萝卜和甘蔗,还以为宋慈是要买来查验什么。
宋慈摸出钱袋,数出铜钱付给摊贩,道:“验肠胃。”
“验肠胃?”许义不由得一愣。
“我买回去吃的。”宋慈微微一笑,“你要不要也买些?”
许义这才明白验肠胃的意思,尴尬一笑:“小的就不用了。”又道,“宋大人,我们现在去哪里?”
“哪里都不用去。”宋慈手拿萝卜,朝不远处的太学一指,“我查案有些乏,想回去休息了。今日有劳许大哥,你也回去好生歇息吧。”
两人就在纪家桥头分别,许义回提刑司,宋慈则进入太学,回到了习是斋。
斋舍中空无一人,刘克庄不在,之前跟随刘克庄去苏堤的同斋们也都不在。此时下午已过了大半,宋慈还没吃午饭。他把甘蔗、萝卜放在一旁,生了一炉炭火,烧了一壶水,拿出昨天吃剩的太学馒头,在炉火旁煨热。他在自己的床铺坐下,卷了一册《孟子》在手,一边啃着太学馒头,一边看起了书。
《孟子》一书,还有《周易》《尚书》《诗经》《中庸》《春秋》《论语》等书,在绍兴十三年时,由高宗皇帝和皇后吴氏——也就是后来的太皇太后吴氏——御笔亲书,再命工匠刻在碑石之上,立于太学大成殿后三礼堂之廊庑,唤作太学石经,作为太学的经义教典。凡入太学求学的学子,都要跟随太学博士和学正学习这些经义教典,每月一私试,每年一公试,再依三舍法考核升舍。宋慈对《孟子》一书极为熟悉,许多篇章从小便能倒背如流,但来到太学后,有真德秀、欧阳严语等太学博士授课讲义,令他多了不少领悟,有常看常新之感。他看一阵书,暗自琢磨一阵,就这么手不释卷,一直看到了天色昏黑。
宋慈瞧了一眼窗外天色,起身点燃灯火,将萝卜和甘蔗洗净切块,放进汤罐,置于火炉之上,加水慢慢熬煮。他坐在火炉旁,一边烤火,一边从怀中摸出了钱袋。钱袋上有桑榆一针一线绣出来的竹子和兰草,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。他又伸手入怀,取出一个用红绳系着千千结的竹哨,那是在前洋街上初遇桑榆时,桑榆亲手拿给他的。竹哨挨近唇边,他轻轻地吹了几声,声音清脆悦耳。他将竹哨放入钱袋里,将钱袋重新揣入怀中,轻轻抚了抚胸口,这才重又看起了书。
不知过了多久,成片的谈笑声伴着脚步声由远及近,刘克庄和同斋们终于回来了。众人皆有醉意,想是在外欢饮了一场。刘克庄瞧见了宋慈,没过来搭理,和王丹华彼此扶着,回了自己的床铺。宋慈也没理会刘克庄,揭开盖子,看了看汤罐中正熬煮的汤。萝卜和甘蔗熬煮的汤,唤作沆瀣浆,此时已熬得差不多了。他将汤罐从火炉上移开,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上。
“今天这场斗酒真是痛快,武学那帮人,这回总该心服口服了吧。”
“不服又能怎样?他们再敢约我们斗酒,照样喝得他们东倒西歪,一个个只疑桌动要来扶,以手推桌曰‘去’!”
“一开始还笑话我们是书呆子,以为我们不能喝酒,结果呢?琼楼那么多人围观,这回他们武学的脸是丢大了。”
“何止脸丢大了,亏得也大啊,整整二十坛的皇都春,酒钱可不便宜……”
刘克庄和同斋们兀自笑谈不断。原来之前离开苏堤后,刘克庄为感谢众人相助,邀约众位同斋,还有叶籁、辛铁柱、赵飞等武学生,同去琼楼,打算欢饮一场。武学与太学自来不睦,赵飞等武学生因上次在琼楼与刘克庄发生过争执,心中气还未消,于是在席间公然提出斗酒,想给刘克庄等太学生一顿难堪。刘克庄本就嗜酒,心气又高,又在宋慈那里受了气,不甘示弱,当场答应下来。这场武学和太学之间的公开斗酒,两边各出十五个学子,各分十坛皇都春,哪边先喝完,哪边便胜出,败的一方不但要结酒账,还要向对方躬身行礼,当众认输。这场斗酒吸引了琼楼众多食客围观,连不少路过的行人也被吸引了进来,最终太学这边先将十坛酒喝尽,武学那边不但喝得慢了些许,喝醉的学子也更多,好几个武学生醉得不省人事。
同斋们谈笑不断,宋慈却充耳不闻,坐在火炉旁,自行翻看书页。刘克庄将这一幕看在眼中,冲王丹华招了招手。
王丹华凑近来,刘克庄低声耳语了几句。
王丹华点了点头,咳嗽两声,道:“口好渴啊。”迈着有些虚晃的步子,向摆放水壶的长桌走了过去。
长桌位于墙角,去那里要从火炉旁经过。经过宋慈身边时,王丹华故意清了清嗓子,拖长了声音,大声道:“书当快意呀读易尽,客有可人是期不来……”说着去到长桌旁,倒水喝了。
“书当快意读易尽,客有可人期不来”,这是“苏门六学士”之一的陈师道的诗,意思是读到称心满意的书很容易便能读完,想与意气相投的朋友见面却久盼不至。宋慈明白王丹华吟这句诗的意思,嘴角微微一抿。他将手中的书放在一旁,舀起汤罐中的沆瀣浆尝了一口,温热适中,已不烫嘴。他盛了一碗,拉住正要回去的王丹华,将沆瀣浆递给他,朝刘克庄的方向指了一下。
王丹华端着这碗沆瀣浆,因酒后步子发虚,险些洒了出来,好不容易才走回刘克庄的身边。刘克庄接过这碗沆瀣浆,一股清甜香气顿时扑鼻而来。甘蔗能化酒,萝卜能消食,这沆瀣浆最能解酒。他知道这是宋慈亲手熬煮的,望着宋慈的身影,心道:“知我者,你个闷葫芦也,居然知道我会喝酒,提早便熬好了沆瀣浆。”他心中的气去了大半,将沆瀣浆一饮而尽,片刻之间,醉意消减了不少。
刘克庄和同斋们又谈笑了一阵,见宋慈还是坐在原处看书,终于忍不住了,起身来到宋慈身边,将手中空碗递出,道:“要解酒,一碗怎么够?”
宋慈什么话也不说,接过空碗,准备在汤罐里再盛一碗沆瀣浆。
“再来一碗也不够啊,酒入愁肠,要一整罐才够解。”刘克庄笑着将汤罐整个端了起来,“来来来,惠父兄给大伙儿熬好了解酒汤,都过来喝。喂,陆轻侯,寇有功,你两个还坐着干吗,快过来喝酒……不是,喝解酒汤!”说着把汤罐抱给王丹华,让同斋们分饮。
刘克庄搬来一只凳子,在火炉对面坐下,伸手烤了烤火,叹了口气,道:“可惜了。”
说了这三个字后,刘克庄良久不再说话,只是一边搓手,一边烤火。
“可惜什么?”好一阵后,宋慈终于开口。
刘克庄面露微笑,道:“可惜你今天不在琼楼,没能亲眼见证我们斗酒赢了那帮武学生。”一说起这场斗酒,他顿时神采飞扬,不吐不快,“还记得那赵飞吧?斗酒之前,他嘴上叫嚣得比谁都厉害,结果一喝起来,三五盏便晕晕乎乎,分不清东西南北了。”哈哈一笑,又道,“不过这帮武学生也算有志气,输了便当场认输,对我们挨个躬身行礼,没一人抵赖,便连那辛铁柱,明明没参与斗酒,却也当众认输行礼,倒是让我有些佩服。那帮武学生喝醉之后,说起醉话来,都是叫着上阵杀敌,喊着要北伐,复故土。倘若朝野上下,人人都是如此,我大宋何愁不能克复中原?”
一想到朝廷偏安一隅的现状,刘克庄便忍不住摇头叹气。他拿起铁钳子,拨了拨炉中火炭,道:“不说这些了。今天在琼楼斗酒之时,我遇到了一个人,与你正在查的案子大有关联,你猜是谁?”
宋慈抬起头来,看着刘克庄。
“还记得上回韩?来习是斋闹事时带的那群家丁吗?”
“记得。”
“那群家丁之中,有一人马脸凸嘴,还是大小眼。”
宋慈当然记得,就在今天下午,他还在南街柜坊遇到了这个名叫马墨的马脸家丁,本想找他查问望湖客邸的事,却让他跑掉了。
“虫娘点花牌时,那马脸家丁就跟在韩?身边,我记得他。今天我们斗酒时,他居然也来了琼楼,在人群中旁观,被我瞧见了。那马脸家丁因为上次来习是斋闹事,听说被韩侂胄赶出了府,后来就没见他出现在韩?身边。可是在那之前,他是一直跟在韩?左右的。我当时便想,韩?包下望湖客邸时,那家丁还跟着韩?,只怕他也在望湖客邸,望湖客邸里发生过什么事,听水房中的血迹是如何来的,说不定他知道。我先暗中叫叶籁兄盯住他,斗酒一结束,立刻叫同斋们一拥而上,将他拦住,不让他离开。”
刘克庄的这番话,倒是与宋慈见到马墨时的想法不谋而合。宋慈见刘克庄一脸兴奋之色,便知道他一定从马墨那里获知了什么重要线索,道:“后来呢?”
“那马脸家丁被我们十多人围着,非但不害怕,反而凶悍得紧,话没说几句便要往外闯。当时我们喝了太多酒,手脚乏力,拦他不住,好在叶籁兄挡住楼梯口,断了他的去路。那马脸家丁把袖子一卷,与叶籁兄动起了手。叶籁兄身在武学,拳脚上丝毫不吃亏。那马脸家丁没讨着便宜,竟拔出一把匕首,抓了一旁看热闹的酒保,拿匕首抵在酒保胸前,威胁叶籁兄让开。这时辛铁柱出手了。那马脸家丁当初来习是斋闹事时,辛铁柱不是也在场,还狠狠教训过他一顿吗?辛铁柱认得他,从侧后方挨近,上去便是一拳。”刘克庄说到激动处,忍不住凌空挥了一拳,“这一拳又快又准,打在那马脸家丁的胳膊肘上,将他匕首打掉不说,还将他半只胳膊打得抬不起来。这位铁柱兄,当出手便出手,勇武非凡,一举便救下了酒保,不愧是稼轩公的后人。从前我笑话他是武学糙汉,自今往后,我再不取笑他了,若有再犯,宋慈,你便罚我。”
刘克庄一直与辛铁柱不对付,居然会转变态度,以兄相称,大加夸赞,倒是令宋慈颇觉莞尔。他道:“罚你什么?”
“就罚我……罚我一月不得沾酒!”
“这罚得好,我记下了。”宋慈道,“你接着说。”
“我刚才说到哪了?”
“那马脸家丁被辛公子打掉了匕首。”
“对,那马脸家丁在铁柱兄手底下吃过亏,见了铁柱兄,便如老鼠见了猫。他不敢再动手,楼梯又被叶籁兄堵住,想走走不掉。他见窗户开着,居然翻出窗户,从二楼上跳了下去,沿街奔逃。叶籁兄追出窗户,没有跳下地面,而是翻上屋顶,便如飞檐走壁一般,从一处屋顶跳到另一处屋顶,追着那马脸家丁不放。铁柱兄也追出了琼楼,在大街上追赶。他们二人一上一下,一个身轻如燕,一个如猛虎下山,各有各的不凡身手,真是教我大开眼界。他们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,合力将那马脸家丁赶入一条狭窄的巷子,叶籁兄在屋顶上抢前一步,跃入那条巷子,挡住去路,铁柱兄紧跟着追入,两人一前一后,将那马脸家丁堵在了巷子里。
“那马脸家丁被叶籁兄和铁柱兄抓回了琼楼,我让他们二人把那马脸家丁带进夏清阁,关起门来,盘问望湖客邸的事。那马脸家丁一开始嘴硬,只说腊月十四那晚望湖客邸遭了贼,韩?被偷了一箱子金银珠宝,贼人在墙壁上留了‘我来也’的名号,除此之外没发生任何事。铁柱兄不跟他客气,几拳下去,打得他鼻青脸肿,他才老实了。”
宋慈听到这里,脸色有些不悦。
“我知道动手打人,逼人开口,你定然看不惯。可对付这种恶人,有时就得比他更恶才行。那马脸家丁生怕再挨打,我问什么便答什么。他自称叫马墨,这种人居然以‘墨’字为名,当真是辱没了这个字。他说韩?包下望湖客邸那段时间,他一直跟在韩?左右,很多事情他都知道。他说韩?之所以包下望湖客邸,是为了让一个名叫虫惜的婢女入住其中。我之前以为客邸中那穿彩裙的怀有身孕女子是月娘,原来不是,而是这个虫惜。”
刘克庄这话,倒是与宋慈今日所查对应上了。宋慈略微点了点头,继续往下听。
“这虫惜本是服侍韩侂胄的婢女,容貌也生得美,但不知为何,韩侂胄一直对她很是讨厌,倒是韩?看上了她,私下暗合,竟致她怀了孕。这虫惜虽是婢女,却不是怯懦之人,一定要韩?给她名分。韩?只是寻一时之欢,又知道韩侂胄讨厌虫惜,说什么也不肯给这个名分,任由她留在府上吧,她肚子一天天大起来,此事迟早瞒不过韩侂胄。韩?便骗虫惜,说要换个地方好生照顾她,先以她偷东西为由,假意将她赶出府,然后将她安顿在望湖客邸,住在听水房,又派了家丁和仆人照料饮食起居,名义上是照顾,实则是将她看管了起来。韩?要她把胎儿打掉,她不肯。韩?又让她远离临安,去外地把孩子生下来,承诺将来一定好好照顾她母子,给她一辈子荣华富贵,她还是不肯。她执意要韩家的名分,弄得韩?很是着恼。
“腊月十四那晚,韩?和史宽之招了几个角妓,在望湖客邸的临安邸寻欢作乐。韩?酒后提到虫惜的事,史宽之便给他出主意,叫他在虫惜的饭食里偷偷下打胎药。韩?一向性子急,当即照做,派马墨弄来打胎药,下在熬好的鲈鱼汤里,说是给虫惜安胎,亲自送去听水房。韩?之前还叫虫惜打胎,这时却又说安胎,还连夜送去鲈鱼汤,那不是此地无银吗?虫惜有所察觉,无论如何不肯喝。韩?酒劲上来了,对虫惜用强,逼着她喝。两人争执之时,汤打翻在了地上。韩?盛怒之下,抓起花口瓶砸在虫惜的头上,虫惜倒地后,他又用手里碎掉的花口瓶颈,不断地捅刺虫惜的肚子,以泄心中愤恨。
“韩?杀害虫惜的这一幕,却被一个角妓瞧见了,就是熙春楼的月娘。原来韩?和史宽之招来的几个角妓里,就有这位月娘。月娘当时说要去茅厕,却不知如何走到了听水房外,连把守西湖邸的几个家丁都没发现她。她透过窗户,亲眼看见了韩?杀人的一幕,吓得叫出了声,慌慌张张地逃出了望湖客邸。韩?生怕事情败露,命马墨将月娘抓回来。
“月娘逃出望湖客邸后,没回城里熙春楼,而是朝南边人少的地方跑,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。可当时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雪,路上到处都是积雪,留下了她的脚印,又赶上月圆之夜,月光很亮,追踪起来不难。马墨带着家丁一路追赶,围着西湖绕了半圈,最终在苏堤追上了月娘。后面逼得月娘落水淹死的事,和之前弥光小和尚讲的一样,你我都是知道的。”
“那虫惜的尸体呢?”宋慈问道。
“当时我问起虫惜的尸体,那马墨一脸为难,又不作声了,还是铁柱兄用拳头帮他开了口。”刘克庄道,“马墨说那晚逼死月娘后,他回到望湖客邸时,虫惜的尸体还在听水房里。韩?命他用被子将虫惜的尸体裹起来,连夜运回韩府,埋在了后花园里,事后还在埋尸处故意种了一株枇杷树以掩人耳目。他又派人将听水房中的血迹清理干净,买了一个相似的花口瓶摆在原处,以为这样就能瞒天过海,殊不知房中的血迹早就被你我发现了。”
宋慈眉头一凝,道:“虫惜的尸体埋在韩府?”
“是啊,韩?真可谓胆大包天,居然把尸体埋在自家府上。”刘克庄道,“不过这处置手段也算高明,试问谁能想到有人会把尸体埋在自己家里,更别说那是韩府,即便有此怀疑,谁又敢去韩府动土,你说是不是?”
宋慈听完这番转述,算是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。可他对这番讲述颇为起疑,毕竟这只是马墨的一面之词,不可轻信,问道:“马墨现在何处?”
“我请叶籁兄和铁柱兄相助,先将马墨带回武学看管一夜,明天再说怎么处置他。我还没想好处置之法,你说说,怎生处置他是好?”
“马墨所说之事牵连重大,我这便去武学,将马墨押去提刑司,先看押在狱中。”
刘克庄听了宋慈这话,神色有些失望,用铁钳子拨弄了一下炭火,道:“你去吧,我喝得实在多了些,头还是发晕,我就先去睡了。”起身要回床铺。
“克庄,我想问你一件事。”宋慈忽然道。
“什么事?”
“临安市面上的金箔,通常都是什么样子的?银钱方面的事我不懂,你懂得多些。”
“金箔?”刘克庄语气惊奇,不明白宋慈为何有此一问,“据我所知,临安市面上的金箔,大都出自交引铺,什么样子的都有。”
“金箔上会有戳印吗?”
“有啊,金箔大都会打上‘十足金’的戳印,还会打上交引铺的铺址,有的还会打上工匠的名字,若是金箔成色有问题,便可找去交引铺兑换。我见过的金箔戳印,有‘霸头里角’‘清河坊北’‘都税务前’‘官巷前街’之类的……”
“戳印上没有‘十足金’,也没有交引铺址,只打了一个字,这样的金箔,临安市面上可有?”
“我倒是没见过。怎么了?”
“没什么。你好生歇息吧,我这便去武学,将马墨押去提刑司。”说完这话,宋慈立刻起身,离开了习是斋。刘克庄早已习惯了宋慈的行事风格,可仍不免愣在原地,好一阵才回过神来。
宋慈出太学中门,来到一墙之隔的武学大门外。太学与武学素来不睦,他身为太学生,没有贸然进入武学,而是请出入大门的武学生,帮忙找一下叶籁。他一连问了好几个武学生,大都不肯搭理他,只有一人答应帮他带话。
宋慈在武学大门外等了片刻,叶籁出来了。见宋慈是只身一人,叶籁道:“宋兄是一个人来的,克庄老弟没来吗?”
“克庄喝多了酒,已在斋舍睡下了,是我找叶公子有事。”
“宋兄说的是马墨的事吧。”叶籁知道刘克庄回太学后,必会把今日查问马墨的事告诉宋慈,马墨眼下就在武学,宋慈之所以来找他,必是为了马墨而来。
“马墨的事倒在其次。”宋慈却道,“我找叶公子,是想问金箔的事。”
“什么金箔的事?”叶籁语气惊奇。
“不知武学中可有方便说话的地方?”
叶籁一听这话,心想宋慈所问之事只怕关系重大,道:“宋兄请随我来。”领着宋慈进入武学,去到西南角的马场,这里只有白天操练弓马骑射时才会有人,夜里绝少人来。
“这里别无他人,宋兄要问什么,尽管说。”
“我听克庄说,昨日他与叶公子是在青梅酒肆重逢的,当时叶公子在酒肆的花销,是用金箔结的账?”
“这有什么问题吗?”
“叶公子所用的金箔,带有形似‘工’字的戳印,这样的金箔,临安市面上可不多见。”
“‘工’字戳印?”叶籁一愣,神色有些茫然,似乎不知金箔上带有此等戳印。
“这种带‘工’字戳印的金箔虽不常见,我却有幸见过三次。”宋慈说道,“一次是在熙春楼,韩?叫了几个角妓玩关扑,以金箔为赏;还有一次是在昨天,叶公子在青梅酒肆所用过的金箔,我已去酒肆查问过了;最后一次便是今日,我在南街柜坊遇见马墨赌钱,他从身上掏出了几片金箔。临安城中没有哪家交引铺会在金箔上只打一个字的戳记,‘工’字与韩?的名字同音,若我猜的不错,这种带‘工’字戳印的金箔,应该是韩?命匠人为他本人打造的金箔。叶公子,试问韩?的金箔,为何会出现在你身上?”
不等叶籁回答,他接着道:“腊月十四那晚,听说叶公子在丰乐楼喝酒,目睹了月娘跑出望湖客邸,被韩?家丁追赶的一幕。可据马墨交代,腊月十四那晚望湖客邸遭了贼,是大盗‘我来也’所为,偷走了韩?一箱子金银珠宝。你手上之所以会有韩?的金箔,想必就是那晚从望湖客邸得来的吧。”说到这里,他直视着叶籁,“倘若我推想无误,叶公子你,便是大盗‘我来也’。腊月十四那晚,你不是在丰乐楼喝酒,而是身在望湖客邸之中行窃,这才目睹了月娘被家丁追赶一事,对吧?”
叶籁没有立刻回答,而是从怀中摸出了几片金箔,就着附近的灯笼光,一片片地仔细看了,果然每一片金箔正中都带有形似“工”字的戳印。这戳印很是细小,若不仔细观察,实难注意得到。他嘿嘿了两声,看了看四周,确定附近没人,才道:“克庄老弟说宋兄聪慧过人,我还不大信,今日一见,你果真聪明绝顶。单凭金箔上的戳印,连我都没留意到的细微小节,你便能识破我的身份。赵师睪、韦应奎之流,跟宋兄那是全然没法比。”
叶籁说出这话,等同于自承了身份。宋慈道:“可我还是有些好奇,你被羁押在司理狱中,为何张寺丞家还会被‘我来也’所盗?是大盗‘我来也’不止你一人,还是你在司理狱羁押期间,曾偷偷出过牢狱?”
“宋提刑,你实在是太过聪明了。”叶籁道,“我究竟是如何办到的,请恕我眼下还不能告诉你。”
宋慈没再追问此事,道:“叶公子,腊月十四那晚,你既然进过望湖客邸,当晚客邸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,还望你实言相告。”
叶籁稍作犹豫,道:“你既已识破我的身份,那我也没必要再对你遮掩什么。”顿了一下,说道,“腊月十四那天,我去西湖赏完雪,原本没打算去丰乐楼喝酒,而是准备直接回武学。可我回程时路过望湖客邸,看见好几个客人被赶了出来,一问才知道,原来望湖客邸被韩?整个包下了,不让任何客人入住。那几个客人新到临安,不知此事,去望湖客邸投宿,结果被韩?的家丁赶了出来。
“韩?这种膏粱子弟,只听说会包下青楼酒肆花天酒地,从没听说会包下客栈旅邸。那望湖客邸建在西湖岸边,是临安一等一的旅邸,往北不远便是韩府,韩?把望湖客邸包下来,莫非是韩府来了什么重要客人?我觉得这事有些离奇,再加上我爹与韩侂胄一向不睦,在朝堂上处处被韩侂胄针对,于是我想弄清楚韩?包下望湖客邸到底所为何事。我在附近的丰乐楼上等着,一直等到夜里,才看见韩?和史宽之带着几个角妓妆扮的女人,一起进了望湖客邸,心想韩?包下客邸,难道是为了带角妓寻欢作乐?我对韩侂胄大有恨意,自从做了大盗‘我来也’,便日思夜想着去韩府窃取可散之财。可韩府高门深院,家丁众多,又有甲士护卫,戒备森严,未计划周详之前,我不敢贸然前往,但要出入望湖客邸,却不是什么难事,能帮韩?散散财,整治整治这膏粱子弟,也算一舒胸中恶气。当晚明月当空,月光雪亮,望湖客邸毗邻丰乐楼,附近往来人多,我等了一段时间,等到夜深人静之时,才找到机会翻墙进了望湖客邸。
“那望湖客邸虽是旅邸,却没一点旅邸的样子,反而更像一座宅子,里面分东西二邸,分别唤作临安邸和西湖邸。我翻墙之处,正好位于东西二邸之间。当时西湖邸那边一片昏暗,临安邸那边倒是有一间房亮着光。我悄悄挨过去,透过窗户,看见史宽之在房中独自喝酒,之前进入望湖客邸的几个角妓也在房中,但都已醉得不省人事,唯独不见韩?。房中有一张桌子,桌上有一口打开的箱子,里面满是各种金银珠宝,几个昏醉的角妓脖子上、手臂上已经挂了不少珠宝首饰,显然是从箱子里得来的打赏。我越看越气,这些金银珠宝无一不是民脂民膏,却被这些膏粱子弟如此肆意挥霍。我捡起一块石子,看准房中灯火,准备先打灭灯火,再潜入房中偷取箱子。就在这时,西湖邸那边忽然传来了一声女人的惊叫。
“这声惊叫过后,有人大喊‘什么人’,就见一个身穿彩裙、头上插着一支红色珠钗的女子从西湖邸那边仓皇奔出,飞快地逃出了望湖客邸的大门。很快西湖邸那边追过来一群人,为首的是韩?,其他的都是家丁。西湖邸那边没有灯火,一片昏暗,我还以为那边没人,没想到韩?和他的家丁都在那边。韩?身上有不少血迹,他骂了句‘驴球的’,命家丁去追那彩裙女子,无论如何要把人追回来。史宽之听见响动,从房间里出来了。这一下机会难得,我趁机翻窗进去,抱走桌上的箱子,又顺手在墙上留了自己的名号,然后溜出了望湖客邸。我从望湖客邸出来时,那彩裙女子和追赶她的家丁已不见了人影。当时我想着把偷到的金银珠宝尽快散给穷人,急着回城,便没管那么多。我将金银珠宝大都散了,只把一些便于携带的金箔留为己用,却不想让宋兄瞧出了端倪。”
“这么说,今天马墨的那番交代,倒是与你当晚亲眼所见的事对应上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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