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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慈洗冤笔记(出书版) 第53节

作者:巫童
话音刚落,府衙大门外忽然喧声四起,一辆都亭驿的马车由十几个金国随从护卫,大张声势地驶来。马车停稳后,车帘掀起,从车上下来三人,分别是一身红衣的赵之杰,满脸傲色的完颜良弼,以及被双手反缚的袁朗。十几个金国随从当先开道,赵之杰在前,完颜良弼押着袁朗在后,穿过围观人群,向府衙公堂而来。
当踏上公堂外的台阶时,袁朗忽然在围观人群中看见了袁晴。袁晴被刘克庄带在身边,站在台阶左侧的围观人群里。一直神色委顿的袁朗,整个人顿时为之一振。袁晴也看见了袁朗,如同闹市中走丢的孩童突然瞧见了亲人,惊惊怕怕的眼中流露出激动之色,想要挨近袁朗,却被刘克庄一把拽住。
袁朗冲袁晴连连摇头,示意她不要过来。他被完颜良弼从背后狠狠地推了一把,身不由己地进入了府衙公堂。
“韩太师、赵知府,金国正副使赵之杰、完颜良弼,在此有礼了。”一入公堂,赵之杰便往正中央一站,向韩侂胄和赵师睪简单行了一礼,又朝站在一旁的宋慈看了一眼。
赵师睪道:“赵正使,今日贵国使团北归,西湖沉尸一案,就不劳你费心了,还请将嫌凶移交府衙,本府自会查清本案,依律处置。”
赵之杰却道:“临安境内发生命案,自该归临安府衙查办,将凶犯交由赵知府处置,原是理所应当之事。可本使就怕将这凶犯一交,今日我金国使团可就北归不了了。”
“赵正使这是什么话?西湖沉尸一案,牵连完颜副使,本府自然要查个清楚明白,以免旁人对完颜副使说三道四。只要这案子查清,虫娘之死确与完颜副使无关,贵国使团北归自然无人拦阻。”
完颜良弼怒从心起,瞪视赵师睪:“上次在这府衙之中,当着你的面,早已证实我与此案无关,如今你还来说这种话!”
“案子未结清之前,谁都有可能是凶手。”赵师睪慢条斯理地道,“副使若与此案无关,犯不着这般心急火燎。”
完颜良弼听赵师睪说来说去,都是在暗指他便是凶手,更加恼怒,正要还口,赵之杰却道:“副使,今日你我来此,是为侦破西湖沉尸案,揪出真凶,其他的事,无须多费唇舌。”他转过身,面朝公堂外围得水泄不通的市井百姓,声朗音正地道:“本月初五,西湖苏堤南段,打捞起了一具女尸。死者名叫虫怜,年方二八,是熙春楼一位刚开始点花牌的角妓,生前被人唤作虫娘。”目光一转,落在韩?身上,“据我查问所知,虫娘首次点花牌是在本月初二,这位韩公子当天前往熙春楼,想点虫娘的花牌,却未能点成,由是生怨。初三夜里,韩公子又去了熙春楼,这一次强行点了虫娘的花牌,想要当众羞辱虫娘,却又遭他人插手,替虫娘解了围,由是更增怨恨。接下来的初四夜里,虫娘欲同青梅竹马的情人夏无羁私奔,途经丰乐楼时,被楼上喝酒的韩公子瞧见了。韩公子派家丁将虫娘抓上丰乐楼,意图报复,迫得虫娘跳窗出逃。韩公子,我说的这些事,都是真的吧?”
韩?冷冷一哼,没有应话。
“虫娘跳窗出逃时,正好遇上了乘马车经过的完颜副使。”赵之杰看向完颜良弼,“完颜副使,当晚你见到虫娘时,虫娘是何模样?”
完颜良弼道:“当时虫娘从楼上跳下来,摔伤了膝盖,披头散发,衣裙被撕破了,半只袖子也没了,看起来像是刚遭人欺辱过。她神色惊慌,说有人要害她,求我救她。”
“虫娘被韩公子抓入丰乐楼后,有没有遭受欺辱,我不敢妄下断言。”赵之杰道,“但据我所知,虫娘尸体阴门处有损伤,再加上她逃出丰乐楼时披头散发,衣裙破裂,她在丰乐楼上的遭遇,可想而知。”
韩?听赵之杰一上来便说道自己,一直强行忍着,听到此处,实在忍不下去,道:“虫娘之死与我毫不相干,你这金国蛮子,少来……”
“住口。”长时间沉默无声的韩侂胄,忽然吐出了这两个字。
韩?把没说完的话咽了下去,恨恨地瞪了赵之杰一眼。
“赵正使,犬子无知,多有冒犯。”韩侂胄声音沉稳,“你接着说。”
赵之杰道:“韩太师客气了。韩公子方才的话,倒也没有说错,虫娘之死确与他无关。当时韩公子派家丁追赶虫娘,完颜副使故意指错了方向,让那些家丁追去了涌金门,完颜副使则将虫娘藏在马车上,从南边的清波门入城,由此让虫娘逃过了一劫。可是入清波门时,虫娘却突然要求马车停下,接着便自行下车离开了。虫娘下车时又是何模样,完颜副使,你还记得吧?”
“当然记得。”完颜良弼应道,“虫娘一路上不断掀起车帘向后张望,生怕有人追来,等马车到清波门时,她突然要下车。她原本惊魂不定,很是担惊受怕,下车之时,却突然笑了,看起来倒很高兴。”
“你是说,虫娘下马车时,脸上带有喜色?”
“是啊,她面带喜色,弄得我好生费解,一直觉得奇怪。”
赵之杰却微微摇头:“不奇怪。”
“不奇怪?”完颜良弼不解。
“是啊,人在遭遇困境、身陷绝望之时,倘若突然看见一个深为信赖的人,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能从此人身上获得救助,脸上流露出喜色,表现出高兴,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?你说是吧,袁朗。”赵之杰说完这话,目光一转,看向一直被完颜良弼押着的袁朗。
袁朗一直低着头,什么话也不说,哪怕被赵之杰叫到了名字,依然没有任何反应。
赵之杰指着袁朗道:“这位袁朗,是熙春楼的厨役,熙春楼中有一角妓,唤作月娘,与他关系非同一般。虫娘在熙春楼时,与月娘情同姐妹,因为袁朗与月娘的关系,虫娘一直将袁朗视作值得信赖的人,两人之间私交甚好。虫娘准备与夏无羁私奔时,为了将自己留在熙春楼中的金银首饰取出来,找到了这位袁朗相助。”他抬起双手,在身前一环,“这么一大包金银首饰,都是经袁朗之手收拾好的,足见虫娘对袁朗有多么放心。虫娘还曾对夏无羁说过,熙春楼中只有袁朗肯真心实意地帮她,还会替她保守秘密,不对鸨母透露她私奔一事。虫娘对袁朗如此信任,途经清波门时正是因为看见了袁朗,她才会突然面露喜色,自行下车,去寻袁朗相助。”
“袁朗,初四那晚,你可是在清波门?”赵师睪听到这里,向袁朗问道。
袁朗仍是不应声,便如没听见一般。
赵师睪“咦”了一声,道:“问你话呢,你是哑巴吗?赵正使,你说这袁朗当时在清波门,可有凭证?”
“梅氏榻房有一对桑姓父女,初四那晚在清波门外摆摊做买卖,在虫娘下马车之前,他们刚刚瞧见了袁朗经由清波门出城。”赵之杰说到这里,看向宋慈,“昨晚我去梅氏榻房找桑姓父女查证时,宋提刑也在场。宋提刑,你觉得有没有必要现在派人去梅氏榻房,将这对桑姓父女请来府衙当堂对质?”
梅氏榻房与临安府衙一北一南,相隔甚远,桑老丈卧病在床,桑榆要留下照看,将两人请来府衙当堂对质,实在多有不便,又太过耽搁审案时间。宋慈知道赵之杰说这话,意在激他开口,于是道:“袁朗,初四那晚你带着妹妹袁晴出城,是走的清波门吧?”
袁朗无论是面对赵之杰,还是面对赵师睪,始终一言不发,不作任何反应。此时宋慈一开口,他虽未出声,却点了点头。
“看来还是宋提刑的话管用。”赵之杰微微一笑,随即恢复了正色,“袁朗与妹妹失散多年,来临安就是为了寻找妹妹,他好不容易找到了,于是辞了熙春楼的活计,打算带妹妹回乡,当晚推着一辆车,载着妹妹出城,沿西湖南岸而去。虫娘看见袁朗后,下马车去寻袁朗相助,自然也是去了西湖南岸的方向。当时已是深夜,天色又黑,西湖南岸已没什么行人。袁朗见到虫娘后,非但没有帮助虫娘,反而将虫娘杀害,绑上石头,沉尸于西湖之中。”
赵师睪奇道:“你刚才不是说,袁朗与虫娘私交很好吗?现在却又说袁朗杀害了虫娘?”
“完颜副使救助虫娘时,曾看见虫娘戴着珍珠耳坠,后来我又查到,虫娘生前随身带有一个荷包,那是她和夏无羁的定情之物,她常在荷包中放有珍珠。可是虫娘的尸体被打捞起来时,珍珠耳坠不见了,荷包中空无一物,身上找不到半点钱财,由此可见,此案极可能是劫财杀人。”赵之杰看着袁朗,加重了语气,“袁朗当天曾替虫娘收拾过金银首饰,那么一大包金银首饰,任谁见了都会眼红。当时深夜无人,又是在城外,再加上虫娘已与夏无羁分开,一个人孤独无助,袁朗于是滋生恶意,起了歹心,要虫娘交出那一大包金银首饰。可那些金银首饰都在夏无羁那里,不在虫娘身上,虫娘如何交得出来?袁朗求财不成,恐事情败露,于是一狠心,杀了虫娘灭口,又将虫娘身上仅有的财物洗劫一空,最后抛尸于西湖之中。他以为虫娘的尸体绑上石头,就会永沉湖底,不被人发现,却不想只过了一夜,苏堤上就有渔翁钓起了虫娘的荷包,认识虫娘荷包的宋提刑又恰巧经过苏堤,这才阴差阳错地发现了虫娘的尸体。发现尸体的消息很快传开,袁朗知道后,心中害怕。他刚辞去熙春楼的活计,虫娘紧跟着便死了,两人还在同一时段经过了清波门,说不定官府会把虫娘的死与他的离开联系在一起,怀疑他与虫娘的死有关。于是他不敢走了,假装盘缠丢失,又返回熙春楼干活,打算过上一段时间,等风声过了,再离开临安。”
讲到这里,赵之杰伸手入怀,取出一张折叠好的纸,道:“昨晚我带人去熙春楼,将袁朗带到都亭驿,一番审问之下,他无从抵赖,已经认罪。这是经他亲手画押的供状,赵知府请过目吧。”同时将供状展开,伸在空中。
赵师睪朝韦应奎看了一眼,韦应奎立刻上前,接过供状,呈了上去。供状上详细记录着袁朗杀害虫娘的经过,最末处有袁朗的画押。赵师睪看过后,又让韦应奎将供状呈给韩侂胄过目。
韩侂胄粗略看了一遍供状,朝袁朗斜了一眼。他没看出袁朗身上有任何外伤,可见赵之杰审问时并未用刑逼供,袁朗又没有喊冤叫屈,反而一直低着头不说话,一副早已认罪的样子,由此可见,赵之杰所查只怕都是事实,杀害虫娘的凶手就是这个袁朗。韩侂胄原本想查实完颜良弼杀人之罪,到头来完颜良弼不是凶手不说,反倒让赵之杰破了此案,还是当着这么多临安百姓的面,此事必然迅速传遍全城,不消数日便将遍传各州府,说不定还会传到金、夏、大理等国。想到这里,他脸色愈加难看。
赵师睪暗暗摇了摇头,最初是他向韩侂胄保证此案真凶就是完颜良弼,韩侂胄这才会禀明圣上,想借着此案大做文章,可如今查出来完颜良弼不是凶手,破案的还是金国正使,韩侂胄事后必会追责,他如何交代?他不清楚韩侂胄有何打算,不敢擅作主张,等着韩侂胄示意。
却听韩侂胄道:“赵知府,还不快将凶手拿下。”
赵师睪这才道:“来人啊,将凶犯袁朗拿下,打入司理狱,听候处置!”
韦应奎立刻带领几个差役,去到袁朗跟前。完颜良弼冷笑一声,在袁朗后背上一推,任由府衙差役将袁朗押走了。
公堂外的围观人群得知西湖沉尸案的真相,免不了对袁朗指指点点,交头接耳,议论纷起。
当着这么多宋人百姓的面,赵之杰破了西湖沉尸案,将公堂上的赵师睪、韦应奎、宋慈等宋人官员全都比了下去。他面带微笑,道:“韩太师、赵知府,西湖沉尸案已经告破,本使也该启程北归了,告辞!”这一次他没有再行礼,而是两袖一挥,便要负手而去。
“赵正使请留步。”宋慈的声音忽然在这时响起。
“宋提刑还有何事?”赵之杰回头道。
“西湖沉尸一案,赵正使是于昨夜破案,我也正好于昨夜破案,”宋慈道,“只是我所查到的真相,与赵正使略有不同。”
“哦?”赵之杰道,“有何不同?”
“袁朗虽是凶手,”宋慈摇头道,“却也不是凶手。”
此话一出,韩侂胄神色微动,赵师睪愣住了神,原本要将袁朗押往司理狱的韦应奎停了下来,公堂外议论纷纷的围观百姓则一下子安静了下来。
这一次赵之杰不只是回头,连身子也转了回来,道:“宋提刑这话,本使听不大明白。”
“此案要说明白,只怕费时颇多,恐要耽误赵正使启程北归了。”
赵之杰原定于巳午之交启程,道:“时候尚早,本使愿闻其详。”
“既然赵正使这么说了,”韩侂胄道,“宋慈,你查到了什么真相,只管当众说来。”
宋慈点了点头,道:“既是如此,宋慈领命。”环看公堂内外众人,徐徐说道:“西湖沉尸案牵连甚广,关于此案的种种因由,还要从六年前说起。”
宋慈开头的这句话,便让赵之杰皱起了眉头。
只听宋慈道:“六年前,池州御前诸军副都统制虫达叛投金国,罪及全家,他有一对孪生女儿,姐姐名叫虫惜,被罚为奴,妹妹名叫虫怜,被罚为妓,也就是本案中被发现沉尸于西湖的虫娘。此案死者虽是虫娘,源头却在她的姐姐那里。她姐姐虫惜,原在礼部侍郎兼刑部侍郎史弥远史大人家中为婢,后来韩太师广纳姬妾,史大人便在半年前将虫惜送给了韩太师。”他看向韩侂胄,“虫惜容貌可嘉,韩太师一开始对她很是宠爱,甚至有意纳她为姬妾,却因得知她是叛将虫达之女,对她生厌,仍只让她做婢女。再后来,便是这位韩公子,见虫惜貌美,偷偷与之私通,竟致珠胎暗结,又怕韩太师责怪,于是包下望湖客邸,将虫惜藏匿在望湖客邸的听水房,要虫惜将腹中胎儿打掉。可虫惜非但不肯,反而要韩公子给个名分。”
宋慈一上来的这番话,并未揭示虫娘被杀之谜,而是把矛头直指韩侂胄和韩?,尤其是广纳姬妾和珠胎暗结等语,就如一根根芒刺,刺得韩侂胄和韩?脸色骤变。宋慈却丝毫不加掩饰,继续往下道:“腊月十四日夜里,韩公子约同史大人的公子史宽之,招揽了几个角妓,一起在望湖客邸饮酒作乐。酒酣之后,韩公子去到听水房,逼虫惜喝药打胎,虫惜不肯喝,两人之间发生了争执。韩公子趁着酒劲,一怒之下,用房中花口瓶将虫惜击倒在地,又用花口瓶的碎片捅刺虫惜腹部,致虫惜丧命。这杀人的一幕,却被当晚到望湖客邸作陪的角妓月娘看见了。月娘惊慌失措地逃跑,被韩公子派家丁追赶,最终在苏堤被追上,推搡之中失足落水,溺死在西湖之中。一夜之间,两条人命,皆是害于韩公子之手。”
韩?越听越怒,道:“宋慈,你个驴球的,这些事早就证实是你栽赃诬陷,现下又拿出来说事。你难道忘了,昨天你是怎么被打入府衙大牢的?别以为你有圣旨在,我就不敢……”
韩?出言不逊,话语中提及圣旨,等同于提到了皇帝,这是公然对皇帝不敬。韩侂胄一拍椅子扶手,韩?知道说错了话,忙住了口。
宋慈却是语气淡然:“韩公子不必动怒,这些事是从夏无羁,还有你的家丁马墨口中说出来的,是不是栽赃诬陷,眼下未可知之,但这番话确实有不少可疑之处。”他看了看公堂内外众人,“试想虫惜怀上了韩公子的孩子,不过想图个名分而已,与韩公子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。可据夏无羁所言,本月初四夜里,韩公子将虫娘抓上丰乐楼后,曾对虫娘提及她的姐姐虫惜,言语中带有莫大恨意,原来他之所以处处与虫娘为难,只是因为他发现虫娘与虫惜长得太过相像,是一对姐妹,于是迁怒于虫娘。韩公子为何对虫惜怀有这么深的恨意呢?难道仅仅是因为虫惜想要一个名分吗?”
“那是为何?”赵之杰出声问道。
“那是因为,虫惜的的确确想要一个名分,却不是韩公子的名分,”宋慈目光一转,落在韩侂胄身上,“而是韩太师的名分。”
此言一出,公堂上各人都是神色一惊。
“众所周知,韩太师并无亲生子嗣,韩公子虽是韩太师独子,却是早年收养的义子。世上之人,谁不看重香火之继?寻常贩夫走卒尚以无后为大,更别说身居高位的韩太师。这两年韩太师多纳姬妾,其意如何,不言自明。虫惜进入韩府,一开始是深受韩太师宠爱的,倘若她肚中所怀,不是韩公子的孩子,而是韩太师的子嗣呢?韩太师若有亲生子嗣,韩公子在韩家的地位,只怕就要另当别论了……”
“你胡说八道什么?”韩?喝道。
韩侂胄却是微微一怔,道:“说下去。”
宋慈继续道:“虫惜与妹妹虫娘感情深厚,她为了早日替妹妹赎身,在韩府做婢女时偷偷行窃,盗了不少金银首饰,托夏无羁带去熙春楼交给虫娘,这便是虫娘那一大包金银首饰的来历。可是虫惜行窃之时,却不小心被韩公子发现,于是韩公子以此为由,将她逐出韩府,然后将她带到望湖客邸的听水房关禁起来,一来逼她打掉腹中胎儿,二来要她封口,绝不对外传扬此事。虫惜说什么也不肯答应,一定要韩太师的名分,只因得了这个名分,她才能消除奴籍,才能凭借韩家的权势,更好地保护妹妹。然而韩公子为保自己在韩家的地位,绝不会让虫惜得到这个名分,不惜将虫惜杀害,永绝后患,也正因如此,韩公子才会对虫惜恨之入骨。”
韩侂胄越往后听,神色越发复杂,从最初得知自己有亲生子嗣的一丝惊喜,迅速转变为惊诧,最后阴沉着脸,转过头去,无比失望地看着韩?。
韩?不敢与韩侂胄的目光对上,道:“爹,他……他这是在瞎说,你别……别听他的……宋慈,你个驴球的,空口无凭,净在这里瞎说一气!”
“谁说我空口无凭?”宋慈道,“你杀害虫惜,逼死月娘,此事有两位人证,可以当堂做证。”
韩侂胄沉声道:“人证何在?”说这话时,目光依然盯在韩?身上。
宋慈转身面朝公堂之外,高声道:“进来吧!”
只见公堂外的围观人群被拨开,一人大步跨过门槛,走进了府衙公堂。来人身穿武学劲衣,却是叶籁。
“这位是权工部侍郎叶适大人的公子叶籁。”宋慈道,“叶公子,腊月十四那晚,你人在何处?”
听说是叶适的儿子,韩侂胄的目光终于从韩?身上移开,落在了叶籁身上。
只听叶籁应道:“那晚我在望湖客邸。”
“当晚你在客邸中看见了什么?”宋慈问道。
叶籁正要回答,韩?忽然道:“放屁!腊月十四那晚,望湖客邸哪来的你?”
“那晚我就在望湖客邸,”叶籁道,“只是韩公子不知道罢了。”
“当晚我在望湖客邸设宴,只请了史兄一人,何时请过你这个姓叶的……”韩?忽然念头一转,想起了一事,“那晚客邸里进了贼,偷了我一箱子金银珠宝,还在墙上留了名字,叫什么‘我来也’,莫非你……”
韦应奎听到“我来也”三字,神色骤然一紧。
叶籁朗声接口道:“不错,我便是大盗‘我来也’!”
此言一出,围观百姓顿时哗然。大盗“我来也”的事迹早已传遍临安,市井百姓交口谈论,都在猜测“我来也”的身份,有说是行侠仗义的大侠客,有说是身手矫捷的女飞贼,还有说是鬼神下凡显灵的,此时听说叶籁便是“我来也”,惊讶万分的同时,不由得议论纷起。
“我早就知道是你!”韦应奎指着叶籁道,“你之前被关押在司理狱中,张寺丞家却被‘我来也’所盗,你定然还有同伙。说,你的同伙是谁?”
叶籁却道:“只我一人,别无同伙。”
韦应奎道:“没有同伙,那张寺丞家何来第二个‘我来也’?”
叶籁嘿嘿冷笑一声,道:“你只当我被关押在司理狱中,却不知你手下狱吏收受钱财,深夜私自放了我出去。张寺丞家被盗,是我本人所为,无非是想让你们误以为‘我来也’另有其人,好将我放了。”
韦应奎道:“胡说八道,我手下狱吏谁敢放你出去?”
“你若不信,把你那个看守司理狱的外甥叫来,一问便知。”
“你是说冯禄?”韦应奎一愣。
叶籁听得四周议论纷然,环顾公堂内外众人,道:“看来今日我若不把此事说个清楚明白,只怕这个人证我是决计做不了了。”声音陡然拔高,“本人叶籁,打小倾慕游侠之道,只想有朝一日锄强扶弱,可以行侠仗义。然则如今世道不同,行侠仗义的大游侠做不成,做个劫富济贫的小游侠,也算不枉。我通过武艺选拔考入武学,平日里弓马骑射,学武论兵,夜里则劲衣蒙面,化身大盗‘我来也’,专盗临安城中的富家大户,将所得财物散与穷苦百姓,旬月之间,连盗十余家富户,无一失手。
“然则本月初三深夜,我原打算去替张寺丞家散财,却被巡行差役撞见,从我身上搜出石灰,将我抓入府衙司理狱审问。这位韦应奎韦大人,是府衙的司理参军,整日对我严刑拷打,我虽不承认自己是‘我来也’,可这种活罪,我却不愿受。初四夜里,待韦大人离开司理狱后,我叫来了狱吏冯禄,悄悄跟他说:‘我知道如今我没法开脱罪名,但也希望在这狱中好过一些。我以前偷了不少金子,藏在保叔塔五层最里侧的灯龛里,你可以去取来。’冯禄说保叔塔出入之人甚多,怎么可能有人把金子藏在那上面,说什么也不信。我说:‘你负责看守我,我故意骗你,岂非自讨苦吃?你不用怀疑,尽管去。保叔塔虽然白天人多,夜里却人少,你只需入夜后装作去点塔灯,在灯龛里仔细一找,便能找到。’冯禄嘴上说着不信,其实早已动了心,当夜便按我说的去做,果然得了不少金子。他很是高兴,第二天回到狱中,偷偷带了酒肉给我。
“我见冯禄已经上钩,于是趁没人时又把他叫来,对他说:‘我还有一个坛子,装着许多银器宝物,藏在侍郎桥头的水中,你可以再去取来。’他不再怀疑,问我道:‘侍郎桥那地方是闹市,白天夜里都是人,我怎么取得了?’我问他家在何处,他说了住址,那地方离侍郎桥不远。我问他家中有没有妻子,他说有。我便说:‘换了是我,便叫妻子用箩筐装着衣服,假装到桥下浣洗,找到水中坛子后,悄悄放入箩筐,用衣服盖住,便可以拿回家去。’冯禄按我说的去做,果然又得了一笔横财,第二天又给我带了酒肉,还悄悄跟我说,韦大人险些因为太学岳祠的案子丢官,说我一天不认罪,韦大人便会折磨我一天,直到我屈打成招为止,劝我还是及早认罪,免受那皮肉之苦。我自有出狱妙计,只是笑而不答。
“到了初六夜里,三更天时,我又叫来冯禄,对他说:‘我想出去一趟,四更天回来,决不连累你。’他当然不肯答应,我便拿他收受贿赂之事威胁,道:‘倘若我食言,一去不回,你顶多因囚犯越狱落个失职之罪,但我给你的金子银器,足够你花销一辈子了。倘若你不依我,我便告发你收受贿赂,到时可就不是失职那么简单了,恐怕还会充军流放,得到的那些金子银器也会被罚没,只怕到时候你更后悔。’冯禄怕了,犹豫再三,最终打开枷锁,拿狱卒衣服给我换上,偷偷放了我出去,叮嘱我一定要回来。
“冯禄虽不是什么好人,但我答应别人的事,从未食言过。我把没做完的事情做了,潜入张寺丞家,偷了一大包财物,用石灰在墙上留下‘我来也’三字,又把财物散给穷苦人家,赶在四更天前回了司理狱。张寺丞家被盗,自然会到府衙报案,大盗‘我来也’仍在外面行窃,一直被关在狱中的我,自然就不是‘我来也’了。”
叶籁这番话细细道来,各种关节极为翔实,公堂内外众人听得,再无怀疑,知道他便是名噪全城的大盗“我来也”。
宋慈听着叶籁的这番讲述,脑中不由得浮现出昨晚发生的事。昨晚刘克庄赶到朱氏脚店,带来了叶籁,说要见他。叶籁见到宋慈后,说自己改变了主意,愿意当堂做证。刘克庄直到那时才知道叶籁便是大盗“我来也”,吃惊之余,试图阻拦叶籁这么做。叶籁之前在司理狱中受了那么多严刑拷打,始终不承认自己是大盗“我来也”,倘若当堂做证,等同于自认身份,他势必被抓回司理狱中,各种酷刑折磨定然少不了,还会连累父亲叶适声誉受损。可他有感于宋慈在望湖客邸当众揽下一切罪责的大义,不愿再缩手缩脚地隐藏身份置身事外,说自己决心已定,让刘克庄不用劝他。这才有了今日叶籁现身公堂、当众做证一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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