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百花深处 第63节

作者:姑娘别哭
“铃铛大难不死,帮我解决了两个。等那马儿载着我们过河的时候,其余人已经没有法子了。”
“铃铛呢?”
“我把她留在驿站养伤,要她伤好了离开燕琢和北地,去往任何地方。”
叶华裳看着阿勒楚,凄然笑了。她渡河后,天上没有了日头,她知晓那是快要下雨了,于是快马加鞭赶路。让她途经燕琢城之时,看到老人蹲在路边哭。她依稀听见他们在说:那么小的女娃。她经过那满地的凄凉和路边的狼烟,裙角都磨破了,但她没有停下。
后面有追兵,以为她要遁进深山野林之中,做一个不问世事的逍遥魂,直至看到她一直走大路,没有拐弯的意思,才不对她放冷箭。
“你的人可真狠啊,好歹我还是你的王妃,却要对我痛下杀手。”叶华裳叹道:“汉人常说:一日夫妻百日恩,想必夫君待我,如那落花流水、也定不会相濡以沫。夫君想让华裳眼睁睁看着自己国破家亡,自此无依无根。那为何不把华裳带在身边呢?那样华裳看得更真切呢!”
阿勒楚闻言看她,他猜不出她要做什么,也无心去猜,他只是觉得她能只身一人前来,属实是厉害。在此之前,他只当她空有一副傲骨,如今看来,她还有心机和胆魄。如此看来,她倒是配做他阿勒楚的妻子了。
叶华裳对他笑了笑,缓缓解开自己的衣袍,她不喜欢鞑靼人的袍子,太过厚重了,她穿起来总是很费劲。外面雨声很急,她窝进了阿勒楚怀中,细细的胳膊攀上他肩膀,对他说道:“好冷。阿勒楚我好冷。”
叶华裳当然会冷,那小姑娘的血迹还未干涸,前路还下着暴雨,她不能在大营里等死,她得出来。雨很大,她像一片叶子,在风雨中飘摇着。
她哭了,这一次真的哭了。
她捧着阿勒楚的脸颊求他:“阿勒楚,回去吧!阿勒楚,回去吧!回去我给你生儿育女,天下那么大,你打不完的!”
彼时的阿勒楚,正有着击不溃的狼子野心,他怎肯回去?他要打过霍灵山、打到松江府,一路打到汉人的京城里去。他再不要他的子民们在草原上与天斗了,他要他们生活在一片祥和之地!他自然不肯回头,但他□□的骏马却加快了脚步,他对她说:“既然你来了,那你便看着吧!”
叶华裳闭上眼睛,她仿佛看到那在那熟悉的土地上,秋日金黄的落叶铺满了城池街巷,山间的野花热闹着再盛开一次,那样的光景,只能出现在她梦里了!
阿勒楚问她:“后悔了吗?”
叶华裳摇头:“我不后悔。”
叶华裳经历痛彻心扉后的大彻大悟,她深知自己要什么,先是奴颜卑膝地活着、而后是途经长夜的寂寥,最终才是期盼已久的绝地反击。她知晓权利会成就人,也会摧毁人,她什么都知道,只有阿勒楚这头野兽,被权利蒙蔽了双眼。
下一日,雨还在下,但小了一些。
阿勒楚临时扎营的地方冒起了炊烟,他们将累死的马分割了,用火烤马肉吃。叶华裳不爱吃,不想吃,阿勒楚割肉的刀执拗在她嘴边。她被迫吃了,努力许久才咽下去。而后拿起一块饼子在啃。其余人不喜欢叶华裳,在他们心中,汉人女子都是供玩乐的,不配与他们同席。但阿勒楚对此不言,他们只能忍着。只是那目光十分放肆地在叶华裳身上流连。
前一晚,燕琢城的“燕好”们死了几个,鞑靼的战士也死了一个。那战士睡得很熟,被他欺辱的“燕好”落刀之时毫不迟疑,数十刀下去,将那人捅得面目全非。此刻“燕好”们被陈尸路边,而鞑靼士兵看叶华裳的目光带着恨意,仿佛她就是那些“燕好”。
叶华裳不顾这些目光,只是抱紧了阿勒楚手臂。从前她不屑于这般,但她如今会了。阿勒楚虽意外,但不排斥,偶尔低头看她一眼,又或者揽住她肩膀。
开拔之时,阿勒楚将她抱上自己的马,叶华裳不挣扎,索性与他共乘一骑。雨天不好走,鞑靼对此又不熟,因此行进缓慢。阿勒楚有将才,也不全然信那娄擎给他的舆图,突发决定扎营良清城外。
阿勒楚在良清有行宫是一回事,带千军万马扎营又是另一回事。松江府闻言送信来,要阿勒楚约定哪去就哪去,良清暂时动不得。
阿勒楚混人一个,嗤笑一声,眉头一立:“这良清如今只有两条路,拱手送本王是一条,本王屠了又是一条。给你们的主子带话,本王耐心有限,到明日天黑没有信,这良清本王就硬抢了。”
阿勒楚许是因着娶了汉人女子,竟也晓得先礼后兵了。此刻他们坐在一间茶楼里,那茶楼不如燕琢的别致,无非是大碗粗茶,大块点心,却也比鞑靼的饼子好吃出不少。街上并没有几个人,阿勒楚不喜欢,就命人挨家挨户去敲门,把人敲出来,平日什么样,此刻就要什么样,他要一个虚假的盛世来。
街上人渐渐多了,但大多缩着脖子耷拉脑袋,关门的铺子也开了,假装做起了生意。
有几个秀才模样的人从字画铺子里匆匆走出来,看起来像突遭掌柜的关门,不得不被关在里头一样。阿勒楚他们所在的茶楼人太少,他也不喜欢,就命人从街上拦人进来,那几个书生模样的人亦被拦了进来。
阿勒楚喜欢听书,那跌宕起伏的故事常惹他发笑、于是命说书的上去说书。
叶华裳看着那几个一动不敢动的书生,她记性好,上一次在良清,站在花儿身边的那一个,此刻就坐在那。那男子面孔清秀,眉眼干净,倒像个读书人。
是照夜。
那一日谷为先意识到阿勒楚要挺进霍灵山,立即下了命令,照夜、花儿等人下山来到良清,这样的大仗,斥候当先行。阿勒楚的人在城外扎营之时,照夜等人已混进了字画铺子,他们吓唬那掌柜的:“还不关门!没见那阵势吗!要杀人了!”
掌柜的吓得关了门,跟他们一起蹲在里头,透过缝隙向外看。阿勒楚先带叶华裳去了行宫,紧接着又去了茶楼。照夜等人仔细将情况探明,其中一人捂着肚子要从前门解手,被掌柜的拦住,骂他:“不要命啦!去后头吧!”就这样走掉了。
当鞑靼人来敲门的时候,掌柜的跟他们商量:“给你们些银子,留个人在这帮我看铺子吧!”掌柜的要溜了。他们故作为难状,但还是应了掌柜的,留下了一人。那掌柜的一溜烟跑到后头去,寻找避世之所去了!
此刻照夜坐在茶楼里,因着面相实在好,即便装扮了也与旁人不同,惹阿勒楚看了他一眼。说书的开始说书之时,阿勒楚手指着照夜:“你,过来。”
照夜用眼神遏止其余人的动作,走到阿勒楚面前,对他施礼。
阿勒楚问他:“哪人?”
“燕琢人。”
“来这做什么?”
“逃难来的。”
“住哪?”
“还未寻到之处,刚刚想去,但字画铺子掌柜的关了门,一时之间也寻不到了。”
阿勒楚看了照夜半晌,要他摊开手。那双手,虽有老茧,却不像真正习武之人那样粗。阿勒楚看不出他的身份,就放他回去。
听书之时,叶华裳借故要出去走走,阿勒楚放她去了。叶华裳沿街逛着,身后的人不远不近跟着她。她这里看看,那里看看,偶尔与人讲几句。前头有个挑担卖的是白馒头,一个小姑娘正蹲在那买,叶华裳也蹲下去。
那小姑娘是花儿,叶华裳就知道自己没猜错,照夜来了,花儿一定也会来!她意识到,这良清城里许是有许多谷家军的人,这样一想,她的心放下一半。二话不说,就买下所有白馒头分给路人。别人震惊不敢接,她就硬塞进人手中。
那鞑靼侍卫见王妃在街边发癫行善,心中十分不耻,有心斥骂她几句,想起她正在祸媚王爷,便忍住了。花儿和柳枝接过叶华裳的白馒头,还有她偷偷塞进她手中的东西。那是一块小小的剔透的玉,花儿忙将其塞进衣服里,找机会走了。
她和柳枝二人此刻都衣衫褴褛,凡露出的地方都是脏污,身上怪味冲天,途经鞑靼的侍卫会被他们嫌弃地捂住口鼻,赶她们快走。她们一路被赶到城外,途经他们扎营的地方大胆伸手要饭,那士兵的大刀举起就要砍,被人拦住,劝道:“王爷说的,先礼后兵。”
花儿心中嗤笑他们竟也懂先礼后兵,却还是故作害怕,扯着柳枝跑了。她们一路跑出鞑靼人的视线,再跑二里,一转弯,钻进了山里。
细雨还在下,霍灵山上升起了雾气。
她们在小道上疾行,却总感觉身后有人跟着一样。花儿察觉不对,脚步愈发地快,身后的人也愈发地快,终于在一棵树下,柳枝爬上去举起了弓箭,而花儿站在那等着身后人。
花儿侧耳倾听,那声音愈发地近了,与脚步声一起清晰的,还有一股幽香。那香气在燕琢城和这深山里是闻不到的,依稀带着蛊惑,又带着未知的花草香。
“是我,花儿。”
花儿闻声顿住了,这声音她许久未曾听到了,当日一别之时,她以为那人她永远见不到了!是飞奴!
花儿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雾,飞奴穿过薄雾而来,终于站在了她面前。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,着一身五彩的衣服,脖颈上画着五彩的花纹,眼里目光很盛,就连细雨都遮不去。
花儿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,但她有要差在身,实在不能耽搁,于是压抑住想奔向飞奴的冲动,对他说道:“飞奴哥哥,你若没有急事就在这里等我,我有要事在身。”
在飞奴眼中,她像林间的草木,浸了雨水之后一夜之间就长高了、蓬勃了,而她的眼闪着群星一样的光,再不是那个会湮没在人群之中的花儿妹妹了。
“我有事要见谷将军,你若信我就让我随你上山。”飞奴摊开手臂示意花儿搜他身,同时说道:“此事非同小可,我必须面呈谷将军。你若不信尽管搜身。”
“可你身上带着异香,老远就能闻到。”花儿蹙眉,她担忧这会是陷阱。她意识到在她心中已经不肯信飞奴了,尽管他们有过相互依偎的少年光景,但随着往昔桩桩件件,他们之间渐渐有了猜忌。
“我脱掉它,洗掉它都成。”飞奴说道。
花儿打了个哨子,前头不远的地方树动了动,紧接着有人跑过来,丢给她一身衣裳。花儿要飞奴换上,而她背过身去。是以她没看到飞奴满身的大大小小的疤。
待他穿好衣裳,将原本那身丢了,又恢复往昔模样,到花儿面前问她:“这下能走了吗?你的心眼只增不减。”
花儿笑了,在前头带路。她走路也比从前快,飞奴的脚力跟上她也着实要费一番力气。他一边跟着她一边问:“你去良清了?”
“对。”
“眼下良清这样的光景,你也敢去?”
“眼下燕琢这样的光景,飞奴哥哥不也敢回来吗?”花儿停下来看着他:“飞奴哥哥真的很厉害,从前就觉得飞奴哥哥时常来去无影踪,如今也一样。之前听说飞奴哥哥随霍言山西去了,眼下又回来了。这来去几千里如履平地。”
见飞奴不言语,花儿终于说了一句真心话,她红着眼睛道:“你累不累呀!”是在嗔怪他走了一条那么远的路,动辄几千里,此生不复相见那样的远。
飞奴则啐一口:“不累!”
柳枝见他们讲话开始无间,就打头阵跑了。花儿又问飞奴:“霍言山没来?”
“他不必来。”
“他真的投敌了?”
“他并非投敌。”飞奴道:“你早晚会知道的。”
“那你呢?”
“像你一样,选同路人。”
花儿被飞奴说得一愣,从前飞奴让着她,无论何时,二人若是呛起来,他永远都是:好、好、听你的、花儿妹妹说得对。想来在关山万重之中穿梭,他终于放下了柳条巷的一切,包括花儿妹妹。
花儿不再言语,只是时不时用目光瞥飞奴,雨一点点打湿他的衣服,当那衣服贴在他身上之时,她终于看到了他身上大小的伤。她喉咙一紧,险些哭出来,带着哭腔问他:“怎么弄的?你的伤怎么来的?”
飞奴低头看看,手一摆:“不必挂怀。想来你身上也一定带着伤,于这世道中行走,究竟谁能全身而退?”他讲完这句声音低了,说道:“若只有一人能活着走出霍灵山,我希望那个人是你。”
花儿闻言打了个冷颤,满是疑惑地看向飞奴:“你为何要这样说?”
“随口一说罢了!”
花儿不喜欢这样的随口一说,这之后她不再说话。二人穿行在薄雾细雨之中,却没有回到不停争辩对错的儿时。飞奴究竟去了哪、做了些什么、如今是怎样的人,这些恐都成了秘密。他永远不会说了。
他间或还是问了一句:“那白二爷如今在京城?”
花儿抿嘴不语,她不想与他说白栖岭的事,尽管他早晚会知晓白栖岭在狼头山,但眼下她不想说。
“白二爷藏得深,霍将军至今不知他的真面目。你呢?看清他真面目了吗?”见花儿不语,他也住了嘴。
经过灵庵之时,飞奴问她:“现在再也不怕杀人了吧?”
“不怕了。早不知杀了多少。”花儿半玩笑半认真,当日种种一瞬间闯入她脑海,这才过多久,她就变化这样大了!他们就变化这样大了!
到了山上,谷翦同意见飞奴,他二人在谷翦的房间之中,将门关紧。无人知晓里面说了些什么,谷翦亲自送飞奴出来的时候面色如常。
他叫花儿为飞奴备一间屋子,说他要在山上住几日。而飞奴突然提议见一见那算命的。谷翦同意他见,但必须花儿跟着。
那算命的这回彻底瞎了,但鼻子很灵,闻一闻就道:“香!香!”
花儿问他:“什么香?”
“蛊香!”
飞奴闻言蹲在他面前,对他说道:“我要跟你讨一样东西。”
“我记得你,你要讨什么?”
“讨一句真话。”
算命先生歪头半晌,而后狂笑:“这年头,还有人要讨真话!这年头哪里有真话!真假自在人心罢了!”
“那我也要问!当日白栖岭那只野猫,究竟是谁杀的!又究竟谁安排了人要杀我!”飞奴揪住算命先生的衣领,脸上青筋凸起,恨不能掐死他一般吼着:“是谁!”
花儿从未想过,飞奴至今对野猫的事耿耿于怀,她以为那事情很久远了,不重要了,可他还记得。她上前一步拉住飞奴手臂:“飞奴哥哥!”
飞奴不理会她,只是盯着算命先生问:“是谁!你说!”
算命先生再次狂笑出声,他的笑声穿透了天际,带着那许多的嘲讽,仿佛在嘲笑飞奴:你这个愚人!你这个蠢人!你这只乱世的蚂蚁!别人要怎样踩就怎样踩!
他笑够了又剧烈咳起来,待飞奴的耐心快耗尽了,才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:“你救的人,将是他日杀你之人;你为之卖命的,不过视你为草芥。只有你这种沉浸在自己嗔恨之中的庸人,才在最初就看错了人。你看错了人!!”算命先生仿佛要笑掉最后一口气,他的确笑没了最后一口气,因为飞奴的匕首已经扎进了他的胸膛。
花儿尖叫一声:“飞奴哥哥!”
飞奴抬头看她一眼,抽出手中的匕首,又狠狠刺了下去!他眼中渗着血丝,依稀还有泪光,花儿上前一步,可他又抽出匕首,再一次扎了进去。
那玩弄人心的算命的,坐在燕琢城的街角,尽享城里的阳光。城里挨家挨户的大小事他尽收眼底,原本他要为人占卜生死前途,却是最终为着把人送上死路。飞奴记得那一日,他在街上流窜,碰到卦摊上的他。他翻着白眼,说要免费为他占上一卦。飞奴信了,坐在他面前,听他说道:“你的生路在山上。这城里已没有你的生路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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