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贵极人臣 第200节

作者:姽婳娘
第321章 鱼沈雁杳天涯路
夫人的夫家,姓朱。
提李梦阳入京候审的旨意一发, 朝野上下便都知接下来的动向。诸人额首称庆:“这看来是要打住了。”
刑部侍郎张鸾嫌恶道:“可算是消停了。我看有的人,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。他有皇上的恩宠,禁宫之物任意取用, 连穿得衣裳都御赐的, 当然不必为阿堵物劳神,可旁人总得要糊口, 还要打点。”
工部侍郎张遇道:“谁说不是呢,每次京察就是敛财之日,他还要随事来考,这不把底下的人都吓死了。”
少监李宣点头称是:“除非他有本事把天下的贪官都抓了,还能叫大家都靠喝西北风过活, 他这套法子,或许还有可行之日。就这样下去, 当然要墙倒众人推。连皇上,这次不也收手了。”
伯爵府中,江彬是百思不得其解。冰鉴散发着森森寒意,各色鲜果娇艳欲滴。雪白的酥山上,插满花卉和彩旗。刘晖拿起碗,舀了一大勺奶油,一面大嚼, 一面道:“这不应该啊。皇爷怎么无缘无故打退堂鼓了?”
江彬骂道:“这种大事,怎么可能是无缘无故。”
刘晖不解道:“难道是李越又捅娄子了?这分明是对皇爷有好处啊。”
瘿永望着酥山上滴落的水滴, 一脸愁色:“我早就说了,这太急了些。咱们和世袭的对上,他还跑去和这上上下下的文官都杠上。这不是把皇爷架起来了吗?”
刘晖切道:“那是皇上, 他还会怕这个。那些人就算闹腾又如何, 秀才造反, 三年不成。胳膊还拧得过大腿?”
江彬亦沉思道:“更何况有人反对,就有人赞成。世上毕竟是下等人多,要是像以前那样一成不变,底下人岂非永无登高之日了。”
江彬其实亦看得分明,只要拉拢庞大的底层,改革就有了牢固的根基。底下的人中不乏有为之辈,还胜在数目众多。他这段时日,一直在积极向底层士卒和将官宣扬圣上的仁政。而皇上,明显也有所觉,不断差人前往各地训政,更是以戏目等手段,来拉拢人心。在军队中能如此,为何不能在文官中如法炮制?
他突然回过神来,喃喃道:“底层士卒已有破家之险,所以他们能毫不犹豫地要抓住救命稻草。”
许泰跟着道:“可士人不一样,他们只要考上,该有的就都有。而且他们毕竟读过书,不是那么容易忽悠,只能靠压。是依我看,还是时机不对。李东阳要不好了。他都那么一把年纪的人了。”
刘晖一脸茫然:“那照你这么说,这大九卿不都是一把年纪了吗?”
江彬突然福至心灵,他霍然起身,来回走动:“对啊,对啊!皇上正值春秋鼎盛,他没必要冒风险,非赶在换人的节骨眼啊!”
江彬都能明了之事,月池岂会不知。她和朱厚照终究不一样,他有选择的权力,有等候的时间,可她,她早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了。
月池本以为,又会再演一次在宣府的闹剧。她会面临一次千夫所指,群起而攻。可没想到,四海这么多的奏本,都是在要求严惩李梦阳及其下属。没有一个人敢将矛头对到她的身上。人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。他们心知肚明,李越有功劳傍身,又深受皇恩,如直接找上他,只怕还要反为他所伤,倒不如杀鸡儆猴,给他和他身后之人一个教训。李越是不怕死,难道他身边的人都不怕了么。
这样的结果,大大超乎月池的预料。月池在震惊之余,更觉心下酸楚。她苦笑道:“这是在杀鸡儆猴。”而李梦阳就成了那只鸡。
首辅李东阳病得越来越重了,他昏睡得时间越来越多,眼窝深陷,面色干枯,偶尔一醒来,不及和家人说话,却开始马不停蹄地交代后事。他问道:“咳咳,你可是还想,保住献吉的官位?”
月池缄默片刻后道:“我只想保住他的命。”
那日在李宅不欢而散后,她也去求见了朱厚照。她一向畅通无阻的宫禁,却让她吃了好几次闭门羹。她独自站在红墙绿瓦前,听着过往人的窃窃私语,心渐渐跌落尘埃。他想要的时候,她必须要给,而他不要的时候,她就是送上门也不管用了。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关系。她没办法叫他一直当傻子,他也没办法使她一直做玩偶。
月池突然感觉到茫然,告诉他真相又如何呢?等到他再一次发现,他们始终貌合神离,她始终有二心时,他只会疯得更厉害。她是“男人”时,朱厚照还会顾及她作为士大夫的尊严。可一旦她暴露身份成了女人,她可能会更受掣肘,她的秘密可能人尽皆知,她甚至还有怀孕的风险……就这么沿着悬崖走下去吧,或许粉身碎骨时,还是另一种解脱。她转过身,头也不回地离开巍峨的朱门,殊不知在她走后,有人又气得摔了一地酒盏。
她终于还是做了最自私的选择。她想,哪怕在随事考成后再暴露也是好的,朱厚照绝对不敢在那时动摇核心人物的地位。她也有了更强的谈判筹码。
就为了这一点可能,她决定舍弃别人。李梦阳听了她的话,才付出一切,沦落到今天这个下场,可她却连为了李梦阳,赌一场都不愿意,她更不敢冒让舒芬活着进京的风险。李梦阳和舒芬,一个对她有义,一个对她有恩,可她却要眼睁睁地,看着李梦阳丢官去职,舒芬被戕害至死。
她对李东阳道:“我已经遣人去查探,江南士子背后,究竟是谁在作怪。”
李东阳微微颌首,他伸出枯瘦的手拉住月池:“含章,你需明白,作怪的人,不是一个两个,而他们作怪的目的,也并非是想取献吉的命。”光凭一个李梦阳,又能得罪多少人。
月池反握住他的手,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:“他们只是想,逼我退回去而已。李先生,可我这次若退了,日后又当如何。”
李东阳缓缓阖上眼,而顷才徐徐道:“欲速则不达。一朝一夕的胜负有何紧要。保养身子,十年之后,再论成败。”
月池垂眸不语。李东阳见此情景,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:“含章,你素来豁达谨慎,如何会因虚无缥缈的寿数,这般情急。你……这究竟是为何?”
他怎么猜得出呢,他怎么会想到,他的得意门生是个女娇娥,费尽心机把皇上骗得团团转。
月池半晌方道:“您觉得,圣上待我如何?”
李东阳何等人,只此一言就明了她的意思,他胡须颤动,欲言又止。月池道:“人非草木,孰能无情。只是,大丈夫当雄飞,安能雌伏?”
这说得相当直白了,李东阳面色大变,他是早知皇上的心意的,半晌方道:“不必忧愁,只需恪守君臣之限,圣上固然恣意,可待你却是真心。”
月池怔愣片刻,她道:“可我现在连宫门都进不去了……弥子瑕前车之鉴犹在,我又怎么敢掉以轻心呢。”
弥子瑕是卫灵公的宠臣。依卫律,私自驾国君御车的要遭断足。弥子瑕母亲病后,弥子瑕却假传旨意,驾着御车出去了。卫灵公听罢之后不罚反赞:“为了母亲,他连断足之罪都敢犯,真是孝顺啊。”还有一次,弥子瑕同卫灵公一起在桃园游玩,他吃到一个很甜的桃子,就把这个没吃完的桃子给了卫灵公。卫灵公拿着剩桃子感动不已:“他真是爱我,爱到他都忘记了自己已经吃过了桃子,还来给我吃。”可这样的恩宠,到弥子瑕年老色衰后,也渐渐变得淡薄。有一次,弥子瑕得罪了卫灵公,卫灵公却道:“这个人本来就曾经假传命令驾驶我的车子,后来又曾经给我吃剩下的桃子。”
月池道:“对圣上和我来说,情爱都是虚妄,只有牢固的利益,才是确保我们始终站在同一阵线的关键。可现下看来,圣上要比我有远见的多,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,接下从天上掉下来的烫手馅饼。而我,既然都踏出这一步了,何不再等等看。”
时春早在十日前的一个夜晚,就踏进了梅龙镇。这是江南水乡,夜里的风都沁润着水雾花香。她带着人翻过青瓦粉墙,穿过静谧曲折的小巷,来到了舒芬的家中。她为了离开两广,耽搁了不少时间,也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,可没想到的是,舒芬居然还活着。
时春很快就想明白关窍,他的死可以把自焚案坐实,其他人不可能不对他出手。可他目前还活着,要么是有高人出手保住了他,要么就是他已经被人拉拢,对那些人来说,让他活着比死了更有用。
念及此,时春瞳孔微缩,不论如何,她都要一探究竟。她和手下在他屋内外搜寻了好几次,皆没有发现有探子的踪迹。她这才放下了心,进了屋内,将舒芬唤醒。
舒芬身上有多处烧伤,被包得严严实实,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,冷不妨午夜惊醒,见一黑衣人立在榻前,当真是大吃一惊。
时春捂住他的嘴,道:“不必惊慌。我是奉故人之命,来探望舒相公的。”
舒芬又惊又疑,时春道:“‘妾身但使分明在,溺作孤魂亦无愁。质本洁来还洁去,强于污淖陷渠沟。’我家夫人一直都在感念您的恩情,您的事闹得天下皆知,她知道您的消息后,就紧急遣我来探望您。”
这首诗,乃是李凤姐的绝命诗!舒芬万不曾想到,在凤姐死后这么多年,居然会在半夜听到这样的消息。他第一反应就是,这人在撒谎。
可此人似乎会读心一样,她道:“夫人说,她第一次见您时,您在帮李龙找她,还大声向平安逼问她的下落。那时的您,风度弘雅,乃是一位翩翩公子。她本以为您前程似锦,却没想到,您又和她的家人扯上了关系,还被害成了这个样子。”
舒芬头顶如惊雷炸响,这的确是凤姐和他当时见面的细节,只有他们几人知晓。他咽了一口唾沫,问道:“你……是人是鬼?”
时春道:“当然是人。”
舒芬这才渐渐回过神:“你说你家夫人,难道是李家大姐,可大姐她跳河……”
时春淡淡道:“有在河里捞出尸首吗?”
舒芬很快就听到了一个,苦命女子大难不死,随水漂流,为人所救的故事。
时春道:“夫人为好心人收养,改名换姓。她本来想找一个小地方安度余生,却不想天不遂人愿。”
舒芬大为紧张:“她怎么了?”
时春度其神色道:“她被贵人看中,进了显赫门第。为了藏住自己的身世,她不敢打探家乡的消息。这次要不是案子闹得太大了,她也不会差我过来。”
舒芬听得既悲且喜,悲得是佳人虽然在人世,可终归是有缘无份,喜得是人还活着,在他看来就比什么都好了。
他道:“她、她过得怎么样?她的丈夫,是什么人,待她好不好?”
时春没有直接回答,反而拿出一匣珠宝放在他的面前:“这是夫人给您的谢礼,报答您当年的回护之恩,还请收下,权做疗伤之资。”
这一匣宝物,灿灿生辉,耀人心目。可舒芬只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,他道:“我虽然家世平平,可瞧病的钱还是有的。替我多谢她的好意。”
他这份视金钱如粪土的胸襟,倒让时春高看了他一眼,也更让她疑惑,他既不会轻易被收买,又是怎么活到现在的。到底是谁,出手救了他?
舒芬犹豫片刻,继续道:“我知道女子名节的重要性,我可以对天发誓,绝不会泄露一个字。我只是想知道,她过得好不好而已,能否请姑娘帮帮忙……”
时春定定看了他半晌,忽然改变了策略:“这正是我要求您的事。实不相瞒,夫人的夫家,姓朱。”
舒芬一愣,他很快就回过神来,是皇族宗室!时春叹道:“夫人出身不高,在宅中本就是如履薄冰。这桩大案闹到了梅龙镇,朝廷一定会差人来查探,如若揭出了她的身世,那么,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。她思来想去,只能厚颜来找您。她知道,世上只有您,会助她一臂之力。”
谁知,舒芬听罢后,面色却渐渐沉下来,他苦涩道:“你们来找我,其实并非是担心我的身体,而是为了这个吧。”
时春一愣,她道:“我不想欺瞒舒相公,只能说,这二者兼有。她是个志节清白,心地善良的女子,这点您应该比谁都清楚才是。她这么紧张身世,也不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,而是担心她的孩子。他才五岁,要是有一个被废黜的母亲,该怎么在深宅大院中活下去?”
舒芬听得入了神,他垂眸道:“我明白了。”
时春猜对了,他连李龙的儿女都愿意救,又怎么忍心害自己心上人。舒芬想了想道:“据我所知,见过她的人并不多,只有邻里而已。事隔多年,他们又是贫苦老百姓,即便当面相见,也未必敢认。可能泄露身份的,无非就是画卷。”
时春一惊:“难道外头还有她的画像?”
舒芬道:“《萱草记》这般出名,的确有一些文人墨客为她作画,不过都不怎么像。要说像……你去我的书房,从中央的地砖下取一个画匣来。”
第322章 始信人间别离苦
倒不如,去诈一诈那位舒相公。
居然真套出了致命之物。时春的头皮发麻, 她简直不敢想,假使舒芬身死后,官府搜查出这些东西, 会是个什么局面。她们早该想到, 一个才子,怀念心上人, 最好的办法不就是睹画思人。
舒芬有些心疼,但还是道:“你都拿去烧了吧。我也只有这些了。”
出乎意料的是,时春没有马上动作。她打了个呼哨,命人再去巡逻四周。待确定四下无人后,她才去将东西取了回来。她打开匣子, 只瞧了一眼,就是眉心一跳。她道:“多谢舒相公救命之恩。”
她嘴里道着谢, 手却摸向了靴口,在那里有几只银针。月池的秘密已经握在她手中,自焚案的人证,如若以谋杀的形式死在自己的家中,应该是一箭双雕的好事。
舒芬难掩怅然道:“这没什么,我一直很懊悔,当年如果我禀明父母, 依照礼数,早早就娶她回来, 她也不会被逼到去跳河,受了那么多苦。我原本以为,我只能让她死后不要断一口饭, 没想到, 还能听到她活着的消息……”
时春的动作一顿, 她不动声色道:“你还替她立了牌位?”
舒芬叹道:“都过去了,不值一提。”
时春却道:“说说吧,夫人是您的故交,又岂会不关心您呢?”
舒芬犹豫片刻,还是将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。时春听罢之后,心中不知是何滋味,她道:“你沦落到这个地步,可有怨她?”
舒芬摇头:“说来是我自己一而再、再而三地轻信小人,这才把自己害成这个样子。怎么能怪她?要怪就怪命,让我们天各一方。”
侯门一入深如海,从此萧郎是路人。
他想了想道:“你刚刚说,她过得很辛苦?”
时春的手指微动,她心知不该和他在这里纠缠,只是,她能够毫不犹豫地将毒蛇扒皮抽筋,却不忍扼死一只洁白的羔羊。时春低声道:“是啊,她一直都是如履薄冰。所以,我必须要帮她,帮她除掉一切威胁。”
舒芬皱起了眉:“她的丈夫,待她不好吗?”
时春道:“不是好不好的问题。就如你觉得,一早娶了她,是对她最大的救赎,可你却从来没想过,她想要什么。你们都只是认为,一个女人,能有一段好姻缘,就堪称福分了。”
舒芬不解地看向她,他眼中既有困惑,也有受伤。时春扯了扯嘴角:“舒相公,这段时日,有人来找过你吗?”
舒芬一脸茫然,时春道:“你被卷进了这样的案子,反对革新的人都想杀了你,把李梦阳的罪状钉死。可支持革新的人,又会想法设法保住你。你处在漩涡的中心,这里不该如此安静。”
舒芬瞪大了双眼,迟疑道:“你是说,他们会在我家斗起来?”
时春道:“显而易见。”
舒芬仔细思索,他道:“可我,并没有听到任何的动静……”
这不应该,她不相信在她来之前,没人做过手脚。时春沉吟片刻,她道:“那么,或许和相公你本人有关。恕我冒昧,您对科举改制,持何看法呢?我是想帮您,我是夫人的下属,必会对您不方便说的东西,守口如瓶。”
舒芬思忖片刻道:“我平生所为,未尝有不可对人言者。我一早就说过,科举改制上不合先王之正道,下不合士庶之民情,所以才引起今日之乱。不过,我虽然反对,却还没到自焚相抗的地步,李龙拉上我,无非为了我报复我,以及壮大声势罢了。”
时春微微颌首,她道:“我明白了……”舒芬原来是站在守旧的一方,他的供词对那些人来说是有利的。而革新派的人更不会来取他的性命,否则李梦阳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。这才是他们都留下他的原因。
她忽然道:“不过,搅合进这样的争斗,对您来说,终归不是什么好事。夫人盛赞您的才华,您这样的人,迟早是要高中,入朝做官对吗?”
舒芬垂眸道:“百无一用是书生。我知道我现下问,你也不会告诉我。但我希望,当有一天,我能够帮到大……帮到夫人时,你们还能来找我。”
时春看着他,俨然又是一个张彩。她猛然起身:“我也盼着能有那天。”
舒芬一愣,就见她如闪电一般,从窗口跃了出去。时春的下属问她:“头儿,咱们这就走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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