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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慈洗冤笔记(出书版) 第30节

作者:巫童
南宋·刘克庄
我曾出任建阳县令,得以结交当地豪杰之士,其中最为敬重之人是宋惠父。当时江西峒寇猖獗,宋公接到征召文书慷慨上任,我摆酒赋词送行,盼望宋公能成就辛弃疾、王佐那样的功业。此后近二十年,宋公凭借才学和担当,果然建功立业,声望与辛弃疾、王佐二人不相上下。宋公逝世已有十年,然而他的墓志铭一直没人题写,他的后人拿着已故的左史李昴英的书信来找到我,说:“先父的故交已经很少了,他的墓志铭除了您还有谁能写呢!”
宋氏一族从唐代的文贞公开始,传了四代,由邢州迁居睦州,又传三代,祖上出任建阳县丞,死于任内,家族从此定居于建阳,成为建阳县人氏。宋公的曾祖父名叫宋安,祖父名叫宋华,父亲宋巩终于广州节度推官任上,追赠某官职,母亲某氏,追赠某人。宋公年少时出类拔萃,器宇不凡,从学于吴稚,又遍涉杨方、黄干、李方子、蔡渊、蔡沉等人的学问,孜孜不倦,融会贯通。后来宋公进入太学,西山先生真德秀见其文章有经史的源流,发自肺腑,对其十分器重,于是宋公师从于真德秀门下。丁丑年,宋公中乙科进士,以第三名及第,补授鄞县县尉,因父死丁忧而未赴任,后来又调任信丰县主簿。江西安抚使郑性之欣赏宋公才华,延请他为幕僚参与军务,颇有助于政务。
宋公任期届满时,南安境内三个峒族(即现在的畲族,宋时聚居在山里,是与汉人相区别的山民)部落最先作乱,毁坏两县二寨,南雄州、赣州、南安三郡几百里内都沦为盗贼区。江西提点刑狱叶宰气愤于之前的招安不果,决意剿除贼寇,聘请宋公为幕僚。当时副都统陈世雄手握重兵,却优柔寡断,迁延不进。宋公立马赶到山区,先救济被贼寇胁从的六堡饥民,使饥民不跟从作乱,然后率领官兵三百人,并在隅总(南宋设置的一种地方管理制度,任用当地人管理山民聚居的地方)呼吁义兵,出其不意地攻破了石门寨,俘虏了峒贼的首领。陈世雄看到宋公立功,耻为其后,于是轻兵冒进,结果中了敌人的埋伏,将官兵丁死了十二人。陈世雄仓皇逃往赣州,贼寇因此得势,三路震动。宋公向叶宰建言,使用之前赈济饥民、分而化之的策略,并多次请求仓司赈济饥民,仓司主官魏大有本来对此置之不理,听说这是宋公的主意,就领了命。而后宋公亲率义兵力战,最终攻破高平寨,擒获了汉人谢宝崇,并使大胜峒曾志投降,这些都是贼寇首领。三峒乱平,宋公在平乱上立下大功,本应论功行赏,由吏入官,然而魏大有嫉贤妒能,挟私报复,当众侮辱宋公。宋公不为所屈,愤然离去,对旁人说:“魏大有残忍刚愎,迟早会招来祸患。”魏大有因此恼怒,再三弹劾宋公。没过多久,魏大有果然被手下士卒朱先所杀。
福建贼寇作乱,在真德秀的推荐下,福建路招捕使陈进韡听从真德秀的建议,聘请宋公为幕僚,让宋公与李君华一起商议军事。主将王祖忠以为宋公只是书生,于是敷衍宋公,约定分兵而进,定期会师于老虎寨。王祖忠、李君华率主力先行,宋公率孤军从竹洲出发,且战且走三百多里,最终如期赶至老虎寨会师。王祖忠惊讶地说:“你智勇兼备,比军中武将犹有过之。”自此以后,凡遇军中事务,多向宋公咨询。当时贼寇凶顽狡诈,摆出掎角之势,彼此互为支援,官军这边却主将不和,内部滋生矛盾。宋公对外抵御贼寇,对内调和矛盾,先谋定而后战,所向披靡,直趋招贤、招德二乡,擒王朝茂,击破邵武,斩杀严潮,降王从甫,与李君华一起攻入位于潭飞磜的贼寇巢穴,端了敌人的老巢,只有峒人大酋长丘文通与军师吴叔夏、刘谦子等人逃入石城下的平固乡。宋公与副将李大声率军疾驰,攻破平固,擒获丘文通、吴叔夏、刘谦子等人。昭德一带的寇贼头目徐友文图谋营救丘文通等人,结果被宋公一并俘虏,如此一来,贼寇头目全部被擒,没有漏网之鱼。之前魏大有曾弹劾宋公,如今陈进韡上奏为宋公辩白,使得宋公官复原职。
汀州郡卒囚住了郡守陈孝严,据城顽守作乱,陈韡命宋公和李君华前去解决。宋公来到汀州,先写好安抚榜文,然后和李君华坐在堂下,以犒赏为名召集郡卒。郡卒皆持刀而入,李君华脸色大变,宋公却神色如常,命令斩杀带头的七个郡卒,再出示安抚榜文,剩下的郡卒噤若寒蝉,不敢作乱。后来宋公被任命为长汀县令。长汀当地的盐运,过去是从海边溯闽江而上,运至长汀需一年之久,盐价奇高,再加上官吏克扣斤两从中牟利,百姓苦不堪言。宋公改从潮州运盐,往返仅需三个月时间,又将盐以廉价出售,公家与百姓都获得便利。后来朝廷派遣二位枢密使督视军马,曾从龙负责都督江淮,魏了翁负责都督荆襄。曾从龙聘请宋公为幕僚,然而宋公人还没到,曾从龙就先去世了,魏公兼督江淮,派遣人持书信与钱财去见宋慈(招募至麾下),宾主尽欢。魏公常常说:“多亏有了这位幕僚。”最后(离别时),宋公独独辞去了魏公赠送的养家发路的五十星黄金。
后来宋公出任邵武军通判,代理郡务,广施仁政。又改任南剑州通判,宋公没去上任。宰相李宗勉擢升宋公于贰天府,具体职务在军料院。当时浙西闹饥荒,一斗米价值万钱,宰相李宗勉调任宋公为毗陵郡守。宋公奉诏入境,查问当地实情,感叹说:“此郡之事没有什么改善的方法,我知道原因,强宗巨室隐匿户籍来逃避赋税,又大量囤积粮食来牟取暴利。我应该攻破他们的谋算。”命吏员们按照百姓所诉的土地干旱情况,向每家每户送去米粮,有礼地送至其人,以发粮和售粮两种方式勉励大家。将人户分为五等:最富有者交出存粮,一半用于救济,一半用于出售;较富有者拿出存粮用于出售;中等者不需要出售粮食,也不会得到救济;较贫困者由官府部分救济,自己购买部分;最贫困者全部由官府救济。救济的粮食由官府拨付,人们皆奉行此令。又向朝廷多次请求免除赋税,朝廷发下诏令停征一半租税。第二年出现了大旱,宋公祈祷而天降雨。等到宋公离任时,当地留下了米麦三千余斛、银二十万、楮四十万。宋公升任司农丞,知赣州。高位者以重要的官职延聘宋公,宋公完全不理,被弹劾免官。后来高官果然有因结党依附而被贬斥的。
后又起官,知蕲州,出任广东提点刑狱。宋公受命节制摧锋军,可这支军队实际上却不听命。宋公请求在急迫时需要听从调遣,摧锋军答应了。宋公发现当地官吏大多不奉行法令,许多案子积压多年得不到审理。于是制订办案规约,定下日程,责令所属官吏限期执行,仅八个月时间,就处理案件两百多起。后来宋公改任江西提点刑狱,当地乡民农闲时经常在福建、广东两地贩运私盐,被称为“盐子”,各带兵器,沿途抢劫,州县官府力量薄弱,不敢干涉。宋公为当地编伍,严格施行保伍法,清查各家各户的出入情况,不容任何奸恶之行。此法推行之初,不少官员持有异议,不久成效逐渐显现,众人皆钦服。御史台上报朝廷,将此法推广至浙西各地。宋公兼知赣州,抚河沿岸盗窃频发,言官将其归咎于保伍法,侍读学士有为宋公辨明的,两方争执不下。
蜀人游似登宰相之位,调任宋公为广西提点刑狱。宋公巡查广西各地,所到之处雪冤禁暴,即便是最偏远的地方也要前往巡查。后来宋公任直秘阁,出任湖南提点刑狱。恰逢陈进韡以知枢密院事,来建立大的军事重镇,并节度广西,辟宋公为参谋,将宋公关于岭南事宜的奏疏上奏皇帝,皇帝下诏:“宋某所言确实可以使用,如果能帮助你治理南方,现在提拔他也不算迟。”鬼国与南丹州争夺金矿,南丹州报告说敌人骑兵即将犯境,请求派兵防备。宋公对陈韡说:“敌人没有飞越大理、特磨二国直捣南丹的道理。”后来果然是这样。宋公改任宝谟阁直学士,奉命巡回四路,掌管刑狱,听讼清明,决事果断,以恩德安抚善良之人,以威严震慑奸猾之辈。他的辖区内,从所属官吏,到街头巷尾、深山幽谷的乡民,无论何时何地,都感觉宋提刑仿佛一直在身边。
后来宋公升任焕章阁直学士,知广州、出任广东经略安抚使,他持大体,宽小节,恩威并施。任陈公参谋两个月,他忽患头晕病,仍坚持办公。当地学宫举办入学祭孔典礼,请求派官员主持典礼,他强撑病体毅然前往,从此一病不起。淳祐九年三月七日,宋公逝世于广州的治所,享年六十四岁,官至朝议大夫,次年七月十五日,归葬于建阳县崇雒里的张墓窠。
宋公娶妻余氏,后续弦连氏,都被封为□ 注 【因原文内容缺失,故本文缺失部分用□代替。】 人。宋公有三个儿子:长子宋国宝,国子乡贡进士,次子宋大□ 注 【因原文内容缺失,故本文缺失部分用□代替。】 ,乡贡进士;三子宋秉孙,正参加科举,还未获得殿试资格,全都勤于学问,足以光大门楣。宋公有两个女儿,长女嫁给登仕郎梁新德为妻,次女嫁给将仕郎吴子勤为妻。宋公有三个孙子,分别叫宋宪、宋焘、宋湘,都是将仕郎。
宋公博览群书,善于辞令,却不以浮文妨要,而是据案执笔,一扫千言,沉着痛快。他砥砺品性,风纪严厉,却不以己长傲物,即便是后生小辈有些微小的长处和优点,他也会提拔举荐,使得出身寒微之人也有出人头地的机会。他常吟诵诸葛亮的名言:“治世以大德,不以小惠。”这便是他的志向。
他没有别的嗜好,只喜好收集书帖。他俸禄万石,镇抚一方,却家无余财,不备车马,粗衣粝食,一生萧条,清贫终生。他晚年尤为清廉谦恭,给自己的住处取名为“自牧”,丞相董公槐将这事记录了下来。从前张禹、马融都是书生出身,富贵之后,有的在后堂享受丝竹管弦,有的用绛纱帐陈列女乐,尤鄙陋者甚至用金盆来洗脚,舒服的享受对人的本性转变作用如此之大!只有本朝的宋绶、李淑喜好藏书,唐彦猷喜好砚台,欧阳修喜好金石碑刻,宋公与他们相似。宋公的大节与小事,我都已写在了这里。
宋公名慈,字惠父。墓志铭曰:“其儒雅如严遵、巢谷,其开济如周瑜、鲁肃,其威名如廉颇、李牧,其恩信如羊祜、陆抗。外敌扼住我大宋咽喉,图谋侵犯我大宋腹地,朝廷整备城防,又忧患荆襄、川蜀二地。感叹宋公之所遇不淑也,人才本就如此难得,上天却又这么快将他夺去,便如车辆失去了轮辐,良驹折断了马蹄。唉,希望后人不要砍伐周边林木,毁坏宋公的坟墓!”
原文
宋经略墓志铭
南宋·刘克庄
余为建阳令,获友其邑中豪杰,而尤所敬爱者曰宋公惠父。时江右峒寇张甚,公奉辟书,慷慨就道,余置酒赋词祖饯,期之以辛公幼安、王公宣子之事。公果以才业奋,历中外,当事任,立勋绩,名为世卿者垂二十载,声望与辛、王二公相颉颃焉。公没且十年,而积善之墓未题,其孤奉故左史李公昴英之状来曰:“先君交游尽矣,铭非君谁属!”
宋氏自唐文贞公传四世,由邢迁睦,又三世孙世卿丞建阳,卒官下,遂为邑人。曾大父安氏,大父讳华,父巩,以特科终广州节度推官,赠某官。母某氏,赠某人。公少耸秀轩豁,师事考亭高第吴公雉,又遍参杨公方、黄公榦、李公方子,二蔡公渊、沉,孜孜论质,益贯通融液。暨入太学,西山真公德秀衡其文,见谓有源流,出肺腑,公因受学其门。丁丑,南宫奏赋第三,中乙科。调鄞尉,未上,丁外艰。再调信丰簿,帅郑公性之罗致之幕,多所裨益。
秩满,南安境内三峒首祸,毁两县二寨,环雄、赣、南安三郡数百里皆为盗区。臬司叶宰惩前招安,决意剿除,创节制司准遗阙辟公。时副都统陈世雄拥重兵不进,公亟趋山前,先赈六堡饥民,使不从乱。乃提兵三百,倡率隅总,破石门寨,俘其酋首。世雄耻之,逼戏下轻进,贼设覆诱之,兵将官死者十有二人,世雄走赣。贼得势,三路震动。公欲用前赈六堡之策,白臬使,数移文仓司。魏仓司大有置不问,闻公主议,衔之。公率义丁力战,破高平寨,擒谢宝崇,降大胜峒曾志,皆渠魁也。三峒平,幕府上功,特授舍人官。臬去仓摄,挟忿庭辱,公不屈折,拂衣而去。语人曰:“斯人忍而愎,必召变”。魏怒,劾至再三。不旋踵,魏为卒朱先所戕。
闽盗起,诏擢陈公韡为招捕使,陈公用真公言,檄公与李君华同议军事。主将王祖忠意公书生,谩与约分路克日会老虎寨。王、李全师从明溪柳杨,公提孤军从竹洲,且行且战三百余里,卒如期会寨下。王惊曰:“君智勇过武将矣。”军事多咨访。时凶渠猾酋掎角来援,护军主将矛盾不咸。公外攘却,内调娱,先计后战,所向克捷,直趋招贤、招德,擒王朝茂,破邵武者也;杀严潮,降王从甫。与李君入飞瓦磜,百年巢穴一空,惟大酋丘文通挟谋主吴叔夏、刘谦子窜入石城之平固。公与偏将李大声疾驰平固,执文通、叔夏、谦子以归。昭德贼酋徐友文谋中道掩夺,并俘友文以献,大盗无漏网者。先是,魏劾疏下,陈公奏雪前诬,复元秩。
汀卒囚陈守孝严,婴城负固。陈公檄公与李君图之。既至,先设备,密写抚定旗榜。公与李军坐堂下,引郡卒支犒,卒皆挟刃入,李公色动,公雍容如常,命枭七卒,出旗榜贷余党,众无敢哗。辟知长汀县。旧运闽盐,踰年始至,吏减斤重,民苦抑配。公请改运于潮,往返仅三月,又下其估出售,公私便之。再考,朝家出二枢臣视师,曾公从龙督江淮,魏公了翁督荆襄,曾公辟公为属。未至而曾公薨,魏公兼督江淮,遣书币趣公,宾主懽甚。每曰:“赖有此客尔。”结局,独辞赡家发路黄金五十星。
通判邵武军,摄郡,有遗爱。通判南剑州,不就。杭相李公宗勉擢贰天府,除诸军料院。浙右饥,米斗万钱,毗陵调守,相以公应诏。入境问俗,叹曰:“郡不可为,我知其说矣,强宗巨室始去籍以避赋,终闭崇以邀利,吾当伐其谋尔。”命吏按诉旱状,实各户合输米,礼致其人,勉以济粜。析人户为五等,上焉者半济半粜,次粜而不济,次济粜俱免,次半粜半济,下焉者全济之。米从官给,众皆奉令。又累乞蠲放,诏阁半租。明年大旱,祷而雨。比去,余米麦三千余斛、镪二十万、楮四十万。擢司农丞,知赣州。当路以要官钩致,公不答,遽劾免。后要官果有坐附丽斥者。
起知蕲州,道除提点广东刑狱,名节制摧锋军,实不受令,公请缓急得调遣,从之。南吏多不奉法,有留狱数年未详覆者。公下条约,立期程,阅八月,决辟囚二百余。移节江西,赣民遇农隙率贩鹾于闽、粤之境,名曰盐子,各挟兵械,所过剽掠,州县单弱,莫敢谁何。公鳞次保伍,讯其出入,奸无所容。举行之初,人持异议。事定,乃大服。谏省奏乞,取宋某所行,下浙右以为法。兼知赣州,旴属盗窃发,言者任咎保伍,经筵有为公辨明者,章格不下。
蜀相游公似大拜,以公按刑广右,循行部内,所至雪冤禁暴,虽恶弱处所,辙迹必至。除直秘阁,核湖南。会陈公以元枢来建大阃,兼制西广,辟公参谋。以公手疏岭外事宜缴奏,宸翰:“宋某所陈确实可用,若能悉意助卿保釐南土,旌擢未晚。”鬼国与南丹州争金坑,南丹言鞑骑迫境,宜守张皇乞师。公白陈公:“此虏无飞越大理、特磨二国直捣南丹之理。”已而果然。进直宝谟阁,奉使四路,皆司臬事,听讼清明,决事刚果,抚善良甚恩,临豪猾甚威。属部官吏以至穷阎委巷、深山幽谷之民,咸若有一宋提刑之临其前。
擢直焕章阁、知广州、广东经略安抚,持大体,宽小文,威爱相济。开阃属两月。忽感末疾,犹自力视事。学宫释菜,宾佐请委官摄献,毅然亲往,由此委顿。以淳祐九年三月七日终于州治,年六十四,秩止朝议大夫。明年七月十五日,葬于崇雒里之张墓窠。
娶余氏,继连氏,皆封□ 注 【因原文内容缺失,故本文缺失部分用□代替。】 人。三子:国宝、国子乡贡进士;大□ 注 【因原文内容缺失,故本文缺失部分用□代替。】 ,乡贡进士;秉孙,正奏名,未廷对,皆力学济美。二女,长适登仕郎梁新德,次适将仕郎吴子勤。三孙:宪、焘、湘,并将仕郎。
公博记览,善辞令,然不以浮文妨要,惟据案执笔,一扫千言,沈着痛快,譁健破胆。砺廉隅,峻风裁,然不以己长傲物,虽晚生小技,寸长片善,提奖荐进,寒畯吐气。每诵诸葛武侯之言曰:“治世以大德,不以小惠。”其趣向如此。
性无他嗜,惟善收异书名帖。禄万石,位方伯,家无钗泽,厩无驵骏,鱼羹饭,敝缊袍,萧然终身。晚尤谦挹,扁其室曰“自牧”,丞相董公槐记焉。昔张禹、马融皆起书生,既贵,或后堂练丝竹管弦,或施绛纱帐,列女乐,其尤鄙者至以金盆濯足,甚哉居养之移人也!惟本朝前辈宋宣献、李邯郸好藏书,唐彦猷好砚,欧阳公好金石刻,公似之矣。余既书公大节,又著其细行于末。
公讳慈,惠父字也。铭曰:“其儒雅则遵、穀也,其开济则瑜、肃也,其威名则颇、牧也,其恩信则羊、陆也。敌将扼吾吭而干吾腹也,上方备邕,宜而忧襄、蜀也。哀哉若人之不淑也,求之之难也而夺之之速也。脱车之辐而踠骥之足也,嗟后之人勿伤其宰上之木也。”
宋慈洗冤笔记2
引子
一轮明月将满未满,盈凸在天,清辉洒下,映得西湖沿岸的残雪银白如玉。
就在这子夜时分的月光下,就在这残雪点缀的湖岸上,一个身穿彩裙的女子正一步一滑地奔逃。那女子不时回头张望,在身后的夜幕深处,有成片的人声隐隐传来。
如此奔逃片刻,侧首出现了灯光。有灯光便意味着有人,那女子离开湖岸,朝灯光奔去。
灯光来自两盏灯笼,灯笼悬于门楣左右,其上横有匾额,上题“净慈报恩寺”五字。那女子奔至寺前,拍打寺门。
“开门啊,快开门啊……”
那女子在心中默念着。片刻时间,她却仿佛熬过了许久。寺门一直没开,身后的人声却越追越近。她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。冰雪消融后的地面太过湿滑,她转身时不小心跌了一跤,本就凌乱的发髻摔散了,横插髻上的珠钗掉落在雪地里。她顾不得捡拾,披头散发地爬起身来,朝不远处的苏堤逃去。
“在那里!”
“快,抓住她!”
夜幕深处出现了七八道人影,追着那女子上了苏堤。
“吱呀”一声轻响,净慈报恩寺的大门缓缓打开了。知客僧弥光提着一盏灯笼出现在门内。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,揉了揉惺忪的睡眼,向门外探出灯笼,没照见人,只照见了满地的脚印,以及脚印间一支掉落的珠钗。他将珠钗捡了起来,只见钗头坠有两串玛瑙雕琢而成的红豆,那是一支红豆钗。他听见了呼喝声,举目望去,见月光下一伙人正在追赶一个女子。
弥光迟疑了一下,紧了紧单薄的僧袍,跨出寺门,跟了上去。
“刚才明明还在,怎么突然人就没了?”
“跑不远的,定是躲在附近,分头找!”
苏堤两侧树木林立,追赶的七八人分散开来,一株树一株树地挨着搜。
弥光远远跟在后面,刚踏上苏堤,就听见“找到了”的喊声,紧接着传来扑通一响。他望见一株大树背后闪出一个女子。那女子着急忙慌地逃跑,与抓她的人扭打在一起,脚底一滑,跌入了西湖之中。湖面倒映着月光,银白如镜,这时碎裂开来,仿若翻涌起了万千雪花。
时值寒冬腊月,湖水侵肌刺骨。那女子在水中不住地扑腾,显然是不会游水,断断续续地呼救了几声,很快没入了水下。追赶的七八人围在岸边,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子被湖水吞没,却无一人施救。待那女子从湖面上彻底消失后,七八人还不忘继续蹲守在岸边,以确定那女子再没浮起来,是当真淹死在了水下。其间有人扭头张望四周,看见了躲在远处手提灯笼的弥光。
七八人立刻围了过来,弥光吓得后退了几步。
“臭和尚,躲在这里做什么?”一个马脸凸嘴之人一把拽住弥光的胸口,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弥……弥光。”
“你是净慈寺的和尚?”
弥光畏畏缩缩地点了点头。
“你的样子我记住了,今晚的事敢说出去,一把火烧了你的和尚庙!”那马脸凸嘴之人狠狠一推,弥光摔倒在了雪地里。
那马脸凸嘴之人一招手,带上其他人离开了。
弥光蜷缩在雪地里,不敢起身,更不敢抬头去瞧这伙人。一直等到这伙人走没了影,他才小心翼翼地爬起来,赶到那女子落水之处。
西湖湖面早已恢复平静,湖中月亮早已破镜重圆。
弥光呆立了片刻,双手合十,低声道:“罪过,罪过……”
一阵夜风吹来,弥光浑身一抖,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。
宋慈洗冤笔记 2
第一章 梅饼验尸法
宋慈没有想到,正月初七的这场南园之会,他一介书生,竟会受到当朝宰执韩侂胄的邀请。
南园位于临安城南的吴山,密林幽竹环绕其旁,西湖之水汇于其下,可谓天造地设,极尽湖山之美。这地方原是高宗皇帝的别馆,太皇太后吴氏去世之前,特意下了一道懿旨,将这座别馆赐给了韩侂胄。韩侂胄的生母是太皇太后吴氏之妹,妻子是太皇太后吴氏之侄女,当年他能上位执掌权柄,很大程度是仰仗于太皇太后吴氏的支持。受赐别馆后,韩侂胄将其更名为南园,数年大兴土木,扩建一新。如今南园落成,他大摆庆贺之宴,能受邀赴宴的,无不是当朝的高官显贵。正因如此,当夏震奉韩侂胄之命来到太学,邀请宋慈前去南园赴宴时,不仅同斋们大吃一惊,连宋慈也颇觉意外。
虫娘的尸体从西湖中打捞起来,已经过去两天了。这两天里,刘克庄不止一次地往府衙跑,想方设法打听此案的进展。今日一早,刘克庄又去了府衙,此时不在太学。宋慈本不想参加这场宴会,可夏震一直等在斋舍门外,说韩侂胄有命,若宋慈不肯赴宴,他就不必回去复命了。宋慈不想夏震为难,只好答应下来,只身一人随夏震前往南园。
宋慈向来对各种聚会不感兴趣,连同斋们平日里的小聚都少有参加,更别说这种高官云集的庆贺大宴了。既然是庆贺大宴,自然少不了送礼,各式各样的贺礼琳琅满目,在南园东侧的堆锦堂中堆积如山。宋慈是空手来的,倒让迎客的家丁们一愣。宋慈却丝毫没觉得尴尬,在夏震的引领下走进了南园。
迎面是南园中最大的厅堂——许闲堂,匾额上的“许闲”二字乃是当今皇帝赵扩的御笔翰墨。宋慈进入许闲堂时,堂中广置筵席,当朝高官显贵们早已坐满。恭维道贺的客套话随处可闻,端盘送盏的婢女往来穿梭,络绎不绝。韩侂胄坐在上首,一个肥头大耳的官员正在他耳边说着什么,听得他红光满面,抚髯微笑。宋慈走向最边角一桌,只有这里还空着。夏震没有资格入席,将宋慈带到后便退了出去。
宋慈独自坐在角落里,没有哪个官员过来打招呼,他也不主动去结交任何人。桌上摆满了各种山珍海味,许多都是宋慈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。各桌高官都忙着劝酒交结,对桌上的菜肴很少动筷,宋慈却拿起筷子大夹大吃。邻桌官员投来异样目光,他只管吃自己的,浑不在意。
饱肚之后,宋慈打了个嗝,抬起头来,环望了一圈。众高官之中,他只认得史弥远和杨次山,两人也都在筵席之中,尤其是杨次山,作为韩侂胄的政敌,居然与韩侂胄同坐一桌,彼此间有说有笑。宋慈看向韩侂胄时,韩侂胄也正朝他望来,两人的目光隔空对上。韩侂胄没作任何表示,只看了他一眼,便把目光移开了。
宋慈不知韩侂胄为何要特意邀请他来,只是周遭充满了各种阿谀逢迎、掇臀捧屁的丑态,实在让他不想在这乌烟瘴气的许闲堂里多待。他默默起身,悄悄离开筵席,走出了许闲堂。
夏震在堂外值守,见宋慈这么快就出来,怕他要回太学,迎上来道:“宋提刑,太师早前有过交代,筵席结束后,要单独见你一面,还请你稍留片刻。”
“多谢夏虞候提醒。里头有些闷,我出来走走。”
今日的南园不设禁,凡是前来赴宴的宾客,大可随意游玩。宋慈绕过许闲堂,独自一人沿着清幽曲径,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。南园占地极广,除了许闲堂外,另有十座极具规模的厅堂,此外还有潴水艺稻的囷场,以及牧牛羊、畜雁鹜的归耕之庄。放眼整个大宋,众王公将相的园林之中,论恢宏别致,只怕没有能及得上南园的。宋慈一路行去,飞观杰阁,虚堂广厦,或高明轩敞,或窈窕邃深,沿途清泉秀石,若顾若揖,奇葩美木,争放于前。
然而南园再怎么恢宏,景观再怎么别致,宋慈都无心赏玩,就像刚才筵席上的山珍海味,他吃得再多,也觉得食之无味,还不如太学馒头那般有滋有味。他随意地往前走着,心中所想,全是两天前打捞虫娘尸体时的场景。
当时虫娘被打捞起来后,陈尸于苏堤上。她发髻松散,两眼睁着,嘴巴张着,两手不拳曲,腹部不膨胀,口、眼、耳、鼻没有水流出,指甲里也没有泥沙,这些都不是溺水而亡的死状,更别说身上还绑着一块石头,显然是被人杀害后沉尸于湖底。她身上穿着淡红色的裙袄,裙袄被撕裂了多道口子,左袖只剩下半截,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有一道短短的弧形伤口。除此之外,虫娘身上所有目之能及的地方,再不见任何伤痕。手臂上这道形如月牙的弧形伤口太过细小,不可能是致命伤。然而要查看虫娘的致命伤位于何处,想查找出她真正的死因,就须脱光衣物,仔细查验虫娘全身。宋慈虽是浙西路提刑干办,半个月的期限也还没到,但他奉旨专办岳祠案,对其他案子无权插手,哪怕死者与他相识,哪怕死者是好友刘克庄倾心的人。他所能做的,便是守着虫娘的尸体,不让任何好事之人触碰尸身,以免破坏线索,然后请人去城里府衙报案。
等府衙来人期间,宋慈的目光越过围观人群,打量所处的这片堤岸。南北走向的苏堤纵贯西湖,平直的堤岸在这里稍稍凸出,一棵大树直立在旁,正好遮挡住了这片凸出的堤岸。看过地形后,他转头看向刘克庄。
刘克庄坐在地上,呆呆望着虫娘的尸体。他初见虫娘,便是在这苏堤之上,彼时众里相逢,虫娘清扬婉兮,仿佛从画中款款走出,可如今的虫娘横尸在地,死状凄惨,早没了当初的佳人模样。他对着尸体呆望许久,心中哀戚,不忍再看,别过头去。
过了许久,苏堤上响起一阵大呼小叫之声,一队差役大张旗鼓地赶到了。
宋慈抬眼一望,来的是临安府衙的差役,为首之人他认得,正是当日在太学岳祠验过何太骥尸体的司理参军韦应奎。
韦应奎在众差役的簇拥下走进人群,突然看见宋慈,脱口道:“姓宋的……”宋慈被皇帝辟为提刑干办,还在前一天破了岳祠案,此事传遍了整个临安城,他当然知道。一想到宋慈提刑干办的身份,“姓宋的”三字刚一出口,他便立刻打住了。
“韦司理。”宋慈向韦应奎见了礼。
韦应奎知道宋慈身在提刑司,提刑司总管所辖州府的刑狱公事,又有监察官吏之权,可谓处处压着他这个司理参军,只要宋慈愿意,可以想出各种法子来刁难他。他心思转得极快,颇为恭敬地回了礼,道:“没想到宋提刑也在这里,失敬失敬。”
宋慈不在意韦应奎的态度如何转变,只在意眼前的这起沉尸案。他将如何发现和打捞虫娘的尸体说了,又说了虫娘的身份,以及前夜他将虫娘带到提刑司问话、再由刘克庄护送离开的事。
韦应奎一听虫娘是青楼角妓,不禁轻蔑地挤了挤眉头。他俯下身,朝尸体粗略地看了几眼,道:“照宋提刑这么说,这角妓前夜由刘公子护送离开,却再也没回熙春楼,那她很可能当晚就已遇害了。她身上绑有石头,一看便是他杀。这位刘公子,只怕我要带回府衙,详加审问一番了。”想到当初刘克庄在岳祠当众顶撞自己,此番将刘克庄抓入府衙,定要好好出这一口恶气。
宋慈却道:“虫娘应该不是死于前夜。”
“哦?”韦应奎奇道,“不是前夜死的,那是什么时候?”
“尸体未见腐坏之状,浑身也只是略微浮肿,从肿胀程度来看,虫娘被杀沉尸于湖中,应该还不足一日光景,只怕是昨晚才遇害的。”
宋慈说者无心,韦应奎却听者有意。他好歹是堂堂临安府司理参军,刚说虫娘是前夜被害,便被宋慈当众否定,顿觉脸上无光。他不禁想起之前在岳祠查案,也是这般被宋慈当众纠正查验之失,虽然韩侂胄没有真正追责罢他的官,但他因此事被知府大人臭骂一顿,不但除岁休沐被剥夺了,还颜面尽失,在差役面前都有些抬不起头来。他心中百般怨恨,却丝毫没有表露在脸上,故作一脸深思之状,附和道:“宋提刑所言甚是啊。”
“人命关天,还请韦司理详加细查,不要令虫娘枉死。”
韦应奎心里不悦:“你说这话,那就是认定我不会详加细查,只会草菅人命了?”嘴上却很恭敬:“宋提刑不亲查此案吗?”
“我奉旨查办岳祠案,对其他案子无权干涉。”
“就算这青楼角妓是昨晚才死的,但刘公子前夜护送她回青楼,”韦应奎看向刘克庄,“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,还是须向刘公子问过才行。”
自从岳祠验尸之后,刘克庄便一直看不起韦应奎的为人,换作平时,以他的性子,定要口无遮拦地怼上几句,哪里肯老老实实地回答问话?可如今虫娘死于非命,尸体就横在眼前,他满心哀戚,再没有任何斗嘴的心思。他如实答来,说前夜护送虫娘回熙春楼的路上,遇到了夏无羁。夏无羁与虫娘私下相好,他成全了二人,将虫娘交由夏无羁护送离开,此后再没有见过虫娘。至于夏无羁是什么人,住在何处,他全不清楚。
“该向韦司理说的,我和刘克庄都已说了,这便告辞了。”宋慈拉了刘克庄,步出人群,沿苏堤往北去了。韦应奎望着宋慈远去的背影,脸色如笼阴云,心中暗暗发狠:“姓宋的,你三番两次令我当众难堪,这口恶气不出,我便不姓韦!”
自那之后的两天里,刘克庄不止一次地往府衙跑,打听虫娘一案的进展。每天进出府衙的差役很多,可奇怪的是,一个青楼角妓的案子,这么多差役却守口如瓶,一点消息都不肯透露。刘克庄花了不少钱打点,一个差役才悄悄把他拉到一旁,稍稍松了口,说此案已查到凶手,不日便可破案,至于凶手是谁,又是如何杀害虫娘的,却怎么也不肯透露了,说是知府大人下了严令,此案不能对外言说,胆敢泄密者,将从重惩处。
刘克庄将此事告知了宋慈,宋慈不禁大感奇怪。虫娘不是什么王公贵族,不是什么金枝玉叶,一个地位低下的青楼角妓,府衙为何要对她的案子如此保密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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