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百花深处 第27节

作者:姑娘别哭
花儿看着叶华裳,仿若看到一副铮铮铁骨,说不清为什么,她对这个叶小姐又怜又爱又敬。他们明明没讲太多话,她却心如刀绞。那戏文里总唱有情人终成眷属,说书先生也唱念快意恩仇携手浪迹天涯,她看不得这分道扬镳生离死别的戏码,简直快要了她的命了。
他们就这么站着,白栖岭的身体快支撑不住了,花儿见状开口:“要么二爷咱们先回客栈去?冻死了也不能用您尸体当聘礼您说是不是?话不用非得一日说完。”
白栖岭冷冷看她一眼,随她向外走。花儿想起什么似的,跑回叶华裳面前,问她:“叶小姐,您身上的伤可好些了?”
叶华裳擦掉眼泪,哽咽着答她:“好些了。”
花儿好生难过啊,从衣袖里拿出“那人”送白栖岭回来时顺道留下的创药,她出门时顺带包了一点,觉得这东西是好东西,叶家小姐能用到。她肤如凝脂,若是留下什么伤痕,多叫人心疼。
叶华裳接过她的药,对她说道:“小丫头,我恳请你帮我一个忙。我与那头说好了,我不会这么快就去京城,我会在这里多住几日。待你二爷好些了,你再带他来见我,我跟你家二爷把话说开。你家二爷是个倔人,我怕若是不说开,他就此走了绝路。这也是为什么我逃出来后一直在外头藏着,不找任何人,只求一个机会见他一面。”
“都这时候了你还要为他着想。”
“你自己都身处险境,还记得为我带这创药。一样的,小丫头。”
花儿跑出去,上了车。他们要去松江府外的驿站住,花儿没来过松江府,此刻看着外面的市集,深夜还不打烊收当,朝廷的宵禁令在这里俨然是摆设。他们从热闹的地方去往城外,越走越荒蛮。往黑夜里一看,总觉着有绿森森的眼睛在看着他们。白栖岭一直不讲话,花儿为避免被他发邪火,也坐在那不说话,只顾着低头搓手,要自己暖和些。
她对男女之事知之甚少,衔蝉和照夜眉来眼去之时她看着新鲜,私下偷偷问过衔蝉:“怎么就知晓了自己对照夜有心思呢?”
“想他、想见他,想与他耳鬓厮磨。”
花儿没对谁这样过,在一边摇头:“饭都吃不饱,还耳鬓厮磨呢!磨得肚子咕咕叫!”
那白栖岭跟丢了魂儿似的,她想规劝都不知从哪句开始,歪着脑袋想了半晌,最终摇头:罢了!让他吃些苦头吧!免得整日一副“天大地大老子最大”的狂妄样子,惹人心烦!
一直到驿站,小二将热水端上来要她伺候主子洗脚。花儿主子受伤了,我就伺候着吧!她干过的活计多,码头上搬过货、茶馆里倒过茶、饭庄里洗过碗、西市耍过杂技…独独没伺候过别人洗脚。她不会,心中也不愿,是以从前别人说去大户人家做丫头的时候,她总不想去。将水盆放到床前,酝酿好半晌才开口:“二爷,您该烫脚了。”
白栖岭也没被丫头伺候过洗脚,他也不自在,问她:“獬鹰呢?”
“奴才怎么知道獬鹰去哪里了?”花儿把那长帕子搭在肩膀上,像个跑堂的,人半跪在那,催他:“洗不洗啊?”
白栖岭磨蹭着过去,因为动作扯带着身上的伤很疼、捂着胸口哼了一声。脱鞋脱袜,露出一双大脚,倒像他这个身量该有的脚。花儿撇过脸去不爱看,白栖岭反倒不满意:“有你这么伺候人的?”
“不然怎么伺候?我还得给您搓搓?”
不然呢?
“欺人太甚!”
“你整日挑三拣四,这不愿意做那不愿意做,还想赚大把银子当人上人,做梦去吧!”白栖岭终于找到一个地方来倾斜他满心的痛苦,开始往花儿身上撒气。花儿当然不让他:“您倒是不挑不捡杀人跟吃饭似的,人家叶小姐不一样跟你一拍两散了吗!”花儿故意戳他心窝子,她觉着这人就是这样,就可着那难过的地方戳,戳久了就麻了。一直避讳着反倒让事情变大。
白栖岭被她气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,抬脚就踢翻了木盆,花儿跳到一边:“爱洗不洗!水撒了你自己擦!”推门跑了。不给白栖岭多余机会。
她反正不生气,也知晓他生气也只是吓唬他,他生气不吓人,不声不响算计她才吓人!
外头碰到獬鹰,就对他说:“你二爷又发疯了。”
“咱们二爷。”獬鹰正色道:“这几日你不要气二爷了,给二爷气死对咱们都没好处。”
“我没气他,是他挑剔我伺候他洗脚不给他搓。”
獬鹰闻言一时语塞,最终叹了口气:“罢了,你二人是冤家。”
白栖岭在驿站歇了几日,这几日花儿日日气他,无论獬鹰说什么,她就是不肯让着他。有时把白栖岭气得捂着胸口咳,她反倒开怀:再咳厉害点,一口气倒不上来,那叶家小姐也就不用有牵挂了!
又去见叶华裳。依照白栖岭平素的作风,遇到这等事还不来个强取豪夺?可他在叶华裳面前站着,没有任何不端的言行,甚至带着拘谨。
花儿心道:还是有人能压住白栖岭的疯劲的。他在喜欢的姑娘面前,大气不敢出。
花儿看他二人这般,又想:家国大义,说来容易,谁说家国大义要一个女子的身体去成全?花儿不懂。她宁愿此刻白栖岭冲冠一怒为红颜,将叶华裳带走,管它什么死活?
这国是这个德性,该去出卖身体的是那遭天谴的皇帝老儿,与眼前这个弱女子又有何干?
叶华裳只笑一笑,转向一侧,将白栖岭带到一间屋内,为避嫌,将门半掩,窗开着,木桌上放着她提前备好的茶。她扶白栖岭坐下,将茶碗端起,掀开茶盖吹了吹,递给他。
他们二人坐了有一会儿,叶华裳才缓缓述说。
她是见过那鞑靼王爷的。
在她儿时的某一个春日,带着丫头去京城外的林子里挖野菜。那一日春光无限,她绛色的裙摆被葱绿的树干挂住,一个半大少年从树干后跳出来。那少年像外乡人,细长的眼健壮的身子,说不太流利的官话。待她像对一只羔羊,说着安抚的话:我把你放出来。
她只顾害怕,哭得凄惨,少年也不闹,从身上扯出一个假兔子来哄她玩。想来姻缘是早早定下的,不然也不会费了这么大周张找到良清来。
“你骗人。”白栖岭说道:“不过是编出些话来骗我安心,我的商队不少去鞑靼国,那鞑靼人什么样我最清楚。你可着鞑靼给我找出一个温柔的王爷看看?”
叶华裳劝慰白栖岭:“白二爷,华裳知晓二爷的脾性。若说二爷对华裳,那不过是年少时的一阵荒唐,算不得衷情一场。二爷是重诺之人,三年前霍灵山一别,二爷要将全部身家赠予华裳,华裳不要。二爷如何说的?你不要,那我就把整个人给你,这样我的就是你的。”叶华裳掩唇轻笑:“二爷果然来了。世人都道二爷是狼心狗肺的疯癫之人,然华裳知晓,二人有一颗旁人看不见的赤诚心。”
“你我本非夫妻缘分,二爷有自己的路要走,华裳也有自己的路要走。不如就在此刻,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吧!若哪天相遇,我们再来讲一讲过去的趣事,不枉这相识一场。”
叶华裳后退一步,屈身移臂,对白栖岭行了个大礼。她知晓白栖岭从前苦楚,母亲早亡、父亲不待见他,要他去一起读书,不管他功课做得好与不好,永远要挨板子;哥哥永远拿好的,他的是哥哥挑捡剩下的。何止如此,她曾亲眼得见白栖梧将他堵在死巷里,朝他脚下扔炮仗,用开了刃的刀划他衣裳,他忍无可忍还手,到家又遭了板子。少时离家,在外头不知遭遇多少劫难,被人抢光了钱财,回家非但没被安抚,反倒要他冰天雪地里跪两天。
这些叶华裳是知晓的。
他对着墙砸拳头以泄心中怒火,叶华裳见了,拦在他身前。
她待他好,他感激她。少年人感激一个女子,想为她当牛做马,或有豪言壮语:待我功成名就来娶你。说到底,是放不下曾经那些好罢了!
叶华裳聪慧,都知晓,她不愿受此禁锢。人心易变,她担忧恩会变成怨,那时两人恐怕都要痛苦。
白栖岭唤她名字:“华裳,你说得不对。我既说要娶你,定是因着我心甘情愿,不是因为旁的。”
叶华裳摇头:“白二爷休要说下去了。此事已成定局,华裳之所以与二爷说这许多,是因为华裳不想闹出别的事来。华裳想去做那鞑靼王爷的侧妃,想让父亲离开良清这个地方光明正大回到京城去,想替父亲讨回叶家的荣耀。”
“你可知那鞑靼…”
“华裳知晓。苦寒荒蛮之地,茹毛饮血。那又怎样?难不成我们不饮血不吃人吗?那那些丢失的孩童又去了哪里?”叶华裳眼中含泪:“望白二爷成全。华裳的家仇是定要报的。你往后好好活着,我不会觉得愧对你。若你因为我惹出什么事端来,那你不如现在就拿走我的命吧!”
话已至此,白栖岭不知还该说些什么。他既不能带她远走高飞,又不能即刻帮她报仇,说到底他只是一介商人而已。叶华裳是什么人,他从最开始就清楚。他追来松江府,无非是想见她一面,看她是否安好。如今见了两面,叶华裳心意已决,白栖岭绝不会阻拦。他中意一个女子,绝不会斩断她的翅膀。
他后退一步,对叶华裳抱拳,铿锵道:“后会有期!”而后转身离开。
花儿坐在马车上,将他们的话听去五分,知晓白栖岭此刻伤心,也再说不出忤逆他的话来。她自认对情爱知之不多,亦没有叶华裳那样的家丑国恨、父辈荣光,她只知晓活着就很难。
下一日叶华裳将去京城,随七公主的和亲队伍去到它国。她行李倒是十分轻便,一辆马车都未塞满。踩着薄雾出发,带着她已半疯的父亲。她频频回首,又频频拭泪,终究还是怕了那遥远的鞑靼国。
白栖岭带着东西在身后跟着她,一送送了十里。叶华裳的马车终于停下,她跳下车来寻他。
“二爷别送了。送到京城又如何?”叶华裳道:“被别人知晓了要被诟病的。”
白栖岭跳下马,指着身后的东西:“那些是你的,从前是你的聘礼,往后就是你的嫁妆。华裳,无论你往后遇到什么难事,你只管想着:你的娘家有的是银子。”
叶华裳含泪带笑,终于点头:“感激二爷。华裳收下了。”
“那我再送你十里。”
“十里又十里。”叶华裳道,转身回到车上。她想,她来世上一遭,除却父母至亲,还是遇到过良人的。趴在窗缝上看他的马随着她的车慢慢地走,而他紧抿着嘴唇,不知作何想。
叶华裳怕他惹事,故作轻松道:“白二爷可不要做下混事,否则牵连我九族。虽然我的九族只剩父亲了。”
白栖岭只是看着她,担忧都写在眼中。再送十里,叶华裳真的该走了,她推开车窗,探出身子,大声说:“二爷!你还记得几年前霍灵山一别,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吗?”
“记得。”
“我说的什么?”
“天意难当,人各有命;若不服,就战一场。战赢,就去改变这世道;战败,亦是顶天立地好男儿。”
叶华裳点头:“对华裳来说一样的。华裳要去战,无论输赢。二哥,华裳带着你的嫁妆去了。你不必再想我念我,且在你的战场里厮杀吧!”
叶华裳决然关上车窗,她的马车快马加鞭离去。在多年前燕琢的春日里,袅袅婷婷走着的叶家小姐,最终踏上了一条凶途。
白栖岭快心碎了,捏着缰绳的那只手一再用力,最终打马掉头而去!
花儿坐在獬鹰的马上,要他紧跟着他,对他抱怨:“好不容易长好的伤口!这下又要崩开了!”
白栖岭到了驿站就说:“收拾行李,即刻回燕琢。”
“你不歇歇?”
“不歇,我把燕琢最后的事情了了,而后赶回京城。”
第34章 燕琢城之春(一)
花儿回到燕琢城后有月余未见到白栖岭。但白栖岭重诺, 答应要她管的饭庄真的给了她,前提是要她在饭庄里先做跑堂小二。待账房先生说她行了,便正式将饭庄交予她管, 每月五百文。
白栖岭出手阔绰, 放眼整个燕琢也能排得一二。花儿珍惜这拿命换来的机缘。这活计好,她原本就勤快, 端盘子洗碗比起码头上做苦力可是轻省多了。最要紧的是白栖岭不知哪里请来一个说书先生,说的书可谓一绝。花儿得闲就抓一把瓜子倚在门上听书, 那些奇闻逸事、江湖浩大逗得她咯咯笑。
饭庄里吃的好, 每日小汤米饭供着,若哪一日赶上出手阔绰的商人, 叫上那么两份肉,但几乎不动筷,花儿还能再改善下。
日子渐渐暖了,她手背上、面上的冻皴渐渐褪了,白栖岭从前要她卖的手脂滚落到角落里,被她无意翻找出来。盒子破了, 也不好再卖,索性自己随意抹了。一来二去, 小脸儿就素净了。
有一日獬鹰来办差, 她跟他走个对面,几次拦他, 他都没认出她来。花儿不满意,戳他胸口训他:“獬鹰你瞎了啊?你看不出是我吗?”
獬鹰揉揉眼:“花儿?你脸呢?”
“你脸呢?”花儿反问他。
獬鹰指指她的脸:“你褪皮了?”
花儿一想,也对, 褪皮了,径直问他:“好看不好看?”
“说不上好看, 就是依稀变了个人。”獬鹰倒是实话,也的确不会说话。
花儿抬手就拍打他,让他离她远点,下次再见他打死他!心里却是起了疑,她不太照镜子,当然不知晓自己皮肉的变化,被獬鹰这样一说,她就跑去隔壁绣铺借面铜镜照照。那镜里人眉眼还是那个眉眼,她却看着不熟似的。
花儿细细摸着脸颊眉边,回忆隆冬时候自己的样子,总觉得哪里变了,又说不清。晚上见到衔蝉问她:“衔蝉,你看我哪里变了?”
衔蝉拉着她的手转了一圈,嬉笑道:“我的花儿呀,许是长大了。往后可扮不了书童了,别人一搭眼就能看出来喽!”
清粥小菜喂着,只要吃饱了,动得勤,人竟然也就慢慢开了。夜里去打更,路过白府前街,把锣丢给阿虺,自己不喊。松江府上白栖岭要死要活的,花儿动了恻隐之心,要他好好睡一睡养养身子,知晓他烦她打更,她就暂且让着他。
这月余,白栖岭做了不少事,花儿也只是道听途说。说他不知哪里搞来了孙家的账本,上头记着孙老爷与鞑靼之间的勾连,狠狠敲了孙家竹杠,撬了他家的铺子;孙老爷在京城做大官的亲戚得势又升一阶,孙老爷欲借机让白栖岭加倍奉还,二人闹大之时,孙老爷在烟花之所听戏,看上了一个戏子,起了龙阳之兴,被那戏子割了家伙,自此孙老爷就成了一个阉人。
说老郎中到的时候孙老爷正捂着自己满是血的下半身在床上哀嚎。
离奇的是:那戏子割了孙老爷家伙后“遁地而逃”,掘地三尺都找不出,就有人说这乌糟糟的手段怕是那白二爷使的。白栖岭呢,打马过街之时对嚼舌根子的人道:孙老爷有本事也可派人来割我的家伙!
这人若是疯癫至此,怕是别人也拿他没有办法。说他那手段上不了台面,仔细一想若孙老爷能禁得住诱惑,怕也没有这一遭。想来这孙老爷也是日子顺遂,竟玩出了那般花样。那孙府日益乱套,白府风生水起。但花儿知晓白栖岭远不止做了这些。
有一日阿虺回来说搬东西胳膊痛,花儿问他搬什么这么累,阿虺没有瞒她,说白二爷的钱库要搬去京城,还有家中一些古董。花儿意识到白栖岭这一去,应当是不会再回燕琢城了。燕琢城的田产、铺子交给老管家,他远在京城怕是不会再顾了。
她想,这混人把燕琢城搅乱了,自己也要拍拍屁股走了呢!有一日傍晚跟照夜小跑着去上职,看到白栖岭打马过街,气势颇盛,她远远对他伸手招呼,他的马倏一下过去,并未看到她。
燕琢的春日,连木门上都能伸出一枝桃花来。
孙婆院内的那棵老树郁郁葱葱开花,花儿躺在席上听鸟叫。
这一日是她腹痛,下身流出血来。她知晓是怎么回事,衔蝉十四五的时候就有了,她生生等到十七。孙婆不许她上职,说这是头一次,好歹歇一天。开春了,孙婆的咳疾好了许多,能下地干活了,把门里院外打扫得干干净净,而后坐在门口等阿公。日复一日。
每每这时花儿都不敢讲话,她怕自己心里装不住事情,被阿婆瞧出什么来。她躺的那棵树,孙婆说打她第一回 来这里时就在了,那算来至少五十岁了。花儿躺在树下,那树木不时被风吹落一朵花落在她身上,她咯咯笑着抚走。笑着笑着,想起阿公,又翻过身去背对着阿婆,看着树下的蚂蚁发呆。
肚子一会儿疼一阵,她“哎哎呀呀”地哼唧故意逗着孙婆玩,待孙婆拿着扫帚拍她,她又咯咯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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